一個小時之后，裘灝明氣喘吁吁出現在郭清華辦公室門口，滿頭滿臉都是大汗。
“裘書記……”
郭清華的秘書滿臉憂慮地望著他，聲音壓得很低。
“郭市長發了大脾氣，你要注意點。”
“好的好的，謝謝謝謝……”
裘灝明點頭不迭，站在那里，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如此往復三次，又抹一把汗，這才挺直身子，滿臉視死如歸的表情，跟在秘書后邊進了郭清華辦公室。
“市長，裘書記來了……”
秘書也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語氣并不是十分驚慌。郭清華的性格和鄭美堂不一樣，強勢歸強勢，但并不輕易開口訓人，尤其對身邊的工作人員，比較和氣，也肯提拔重用。故此很多從郭清華身邊走出去的人，都對他感恩戴德，誓死追隨。
這一回，如果不是氣得狠了，也不至于在電話里對裘灝明發這么大脾氣。
郭清華哼了一聲，身子靠在巨大的老板椅里，正眼都不看裘灝明一下。
秘書就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連水都沒給裘灝明倒一杯。在莫平縣，裘灝明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到了這里，比孫子還乖。
“市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裘灝明一邊抹汗一邊檢討。
事實上，他到現在也不知道郭清華偌大火氣因何而起，被郭清華在電話里臭罵一頓，裘灝明來不及打聽任何消息，馬不停蹄就趕了過來。用得著到別人那里去打聽消息么？郭清華一準會將原因告訴他的。
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檢討再說，這也是官場上的標準套路——領導沖你發火，一定是你錯了！
難道領導會錯嗎？
郭清華理都不理。
裘灝明便不住地檢討，汗水將襯衣全都濕透了。緊緊黏在身上，都看到肉了。陽歷九月，天氣其實已經逐漸涼快下來，郭清華辦公室并不熱。
“裘灝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終于，郭清華開口了，緩緩問道，眼神掃過來，銳利如刀鋒。
裘灝明愣怔了一下。
一路上他假設了無數次對話內容，唯獨沒有想到。郭清華竟然會問他這樣的問題。
“市長，有二十多年了吧……”裘灝明腦子高速運轉起來，低聲說道：“你還在市革委當組織委員的時候，我就跟著你……”
郭清華淡淡問道：“那你說說看，這二十多年，你跟著我，都學了些什么？你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我只是個基層干部大老粗出身。”
這個題目實在太大，裘灝明一時之間。那里能想得到“標準答案”。不過這難不住裘書記，二十幾年官場不是白混的，馬上說道：“市長，我。我……你教導我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這一輩子也學不完……”
這記馬屁拍得相當高明，如果是在平時。郭清華一定輕輕受落，怡然自得。但這一回，郭清華卻拒絕接受。冷笑道：“不敢。裘灝明，我真當不起！欺上瞞下，到處伸手要錢，亂搞男女關系，縱容包庇自己的親屬，打擊報復同志等等等等，可不是我教你的吧？這些東西，連我自己都沒學會，我怎么敢教你？”
裘灝明大吃一驚，猛地抬起頭來，氣急敗壞地叫道：“這，這，市長，沒有的事啊……絕對沒有這樣的事啊，一定是有人冤枉我……市長，一定有人冤枉我！”
郭清華這些指控，實在過于嚴重，無論哪一條，只要真的落實了，都吃不了兜著走，裘灝明焉能不急？
“是嗎？”
郭清華依舊冷冷的盯著他，不咸不淡地反問道。
“市長，我敢保證，絕對是冤枉的，絕對！”
情急之下，裘灝明舉起了右手，發誓般地說道，四方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一根根暴綻開來。裘書記人比較胖，平日里不要說青筋，就是脖子也不一定能看到。如今這個樣子，可見是真的急了眼。
“是嗎？那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這些都是冤枉的……”
郭清華大手一揚，面前擺著的一大疊資料，天女散花般飛了起來，在裘灝明面前散落一地，其中一頁紙，正正打在裘灝明臉上。
裘灝明哪里顧得上這些，忙不迭躬下肥碩的腰肢，將散落得到處都是的資料一頁一頁撿了起來，動作居然利索無比。然后也顧不得禮貌，就這樣站在辦公室中央，急急忙忙翻看起來。
看著看著，身子就開始發抖，臉上的殷紅如潮水般退去，轉而變成一種死灰色，汗水反倒不出了，人一旦驚嚇到了一定的程度，身體機能就會出現紊亂跡象。
“市長，市長，黃永培，黃永培這些狗娘養的混蛋，他們，他們誣陷我……”
稍頃，裘灝明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雙手揮舞著那些資料，狀若瘋魔。
郭清華死死盯住他，眼里火星四濺，咬著牙，冷冷說道：“到這時候了，你還不肯跟我說老實話！裘灝明，我真是看錯你了。滾！馬上滾出去！”
郭清華猛地站起身來，重重一拍桌子，指著門口，怒吼出聲。
“市長……”
裘灝明膝蓋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市長，我錯了，我錯了，求你一定要救救我……”
當即眼淚鼻涕齊流，一把把的。
郭清華微微一愣，再也沒想到裘灝明會給他下跪。郭清華性格強勢歸強勢，霸道歸霸道，封建土皇帝思想卻不是太嚴重，并不習慣這種傳統中最隆重的禮節，尤其是下屬干部給他下跪。
“你站起來！”
郭清華又是一聲呵斥，聲音都小了許多。
“市長，市長……”
裘灝明死命地抹眼淚，五十歲的大老爺們，一點不害燥。
郭清華慢慢坐回去，長嘆一口氣，臉上又是郁悶又是憤懣又是無奈，也有幾分同情憐憫。
“你先站起來說話。”
“哎哎……”
裘灝明連連點頭，又擦一把眼淚，吃力地撐起了肥碩的身軀，兩條腿依舊抖個不停。
郭清華又輕輕嘆息一聲，說道：“坐下吧。”
“好的好的，謝謝市長。”
裘灝明就像是個木偶一般，郭清華說什么就做什么，小心翼翼地在郭清華對面的椅子里坐下了大半個屁股，佝僂著腰，十足可憐的模樣。
“擦擦，幾十歲的人了，像什么話？”
郭清華拿起辦公桌上的一盒面紙，丟到裘灝明面前，蹙眉說道。
“哎哎……”
裘灝明忙不迭地點頭，拿了幾張面紙，用洗臉的方式，胡亂抹了幾把，裂開嘴，很難堪地朝郭清華笑了一下，一眼瞥到郭清華依舊夾雜著怒火的目光，又嚇得猛地低下了頭。
“這些資料，是今天一早，馬寒交給我們的。”
不等裘灝明收拾停當，郭清華便緩緩說道，語氣已經基本恢復了平靜。在官場浸淫了大半輩子，郭清華制怒的功夫不說爐火純青，也已到了一定的境界。一旦開始談正事，立馬就能收斂自己的怒火。
盛怒之中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有可能是盲目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今天一早？”
裘灝明連忙問了一句。
“嗯。黃永培他們，應該是昨天找的馬寒。”
“這個王八蛋……”
裘灝明怒罵了一聲，見郭清華叼了一支煙在嘴上，立即將后邊的話咽了回去，忙不迭地拿起桌面上的打火機，給郭清華點上了火，腦子終于慢慢恢復了正常思考能力。
“當初我就提醒過你，要注意黃永培這些人，特別能忍。你就是聽不進去，現在好了，被咬了吧？”
郭清華抽了兩口煙，冷哼一聲，說道。
“市長，是我大意了，以為這混蛋已經死了心，沒想到他是屬烏龜的，這么能忍……”
裘灝明說著，有點咬牙切齒。
所謂黃永培，乃是前任莫平縣委副書記，現任莫平縣政協副主席。裘灝明剛到莫平擔任縣委書記的時候，和黃永培不對路，兩個人斗得厲害。裘灝明有郭清華的全力支持，斗爭的結果毫無懸念，黃永培最終被抹掉了縣委副書記的職務，打發到縣政協去養老。
曾經也有人給裘灝明提建議，既然斗倒了黃永培，就應該將他趕出莫平縣，省得留在縣里礙眼。裘灝明卻冷笑著說，就是要給大家都立個榜樣，讓莫平的干部都看看，和我裘灝明作對，是個什么下場。
話是這么說，其實裘灝明也不是沒起心要將黃永培趕出莫平。只是黃永培卻堅決不肯走，哪怕市里給他安排了一個還算略有實權的市局副局長職務，黃永培也正眼都不瞧一下，就認定了這個無實無權，等著養老的政協副主席位子。
隨著時間漸漸推移，裘灝明在莫平的權威日甚一日，隱然江山一統，至高無上，慢慢的也就不再將黃永培放在心上。再說黃永培去了政協之后，也沒有再“搗蛋”，似乎已經認命，每日里和政協那幫老同志下下棋，聊聊天，開會的時候舉舉手，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不料這人卻是在容忍待機，一忍就是好幾年，硬是不出手，一直等到馬寒到莫平縣來了解情況，才“暴起發難”，將這幾年暗中收集的資料，一股腦交到了馬寒手里。
一擊必殺！
“你說你說，他們都抱團了，這么多年，你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你是死人啊？”
說著，郭清華的怒氣又涌將上來。
剛才給裘灝明看的那份資料，不但有黃永培的簽名，還有其他莫平干部的簽名，十好幾個。都是和裘灝明不對路，這些年被他擼掉了實權職務的。
對郭清華這樣的老官場而言，身為一把手有對手，這個很正常。沒有誰真的可以做到八面玲瓏，誰都不得罪，人人給你叫好唱贊歌，那不現實。但作為縣委書記，手下的干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抱團，忽然發難，事先一無所覺，郭清華就很難容忍。
那有這么遲鈍的？
裘灝明苦著臉，說道：“市長，實在這個黃永培太奸猾了，這幾年，他裝得像個縮頭烏龜，不聲不響的，我還以為他老實了，誰知道他竟然這樣壞……當然，我也是疏忽了，我檢討……”
“算了。”
郭清華很不耐煩地一揮手，郁悶地打斷了裘灝明的自我辯解。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黃永培擺明要跟你斗到底，他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說說看，這些東西里面，你自己到底沾了哪幾樣？”
裘灝明剛剛平息下去的冷汗又呼呼地冒了出來，連忙扯了幾張面紙，胡亂擦了兩把，方臉變成醬紫之色，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郭清華冷冷看著他，冷冷說道：“怎么，都沾了？”
“不不，沒有沒有，市長，真沒有……你看，他們說我包庇親屬，我哪有包庇親屬？我親侄兒都給判了五年徒刑……”
“哼！”
不待裘灝明說完。郭清華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
裘立行那個混帳東西，虧裘灝明還敢在他面前提起。真要是把他那些罪行都落實下去，五年有期徒刑打得住么？不死也得判個十幾年，搞不好就是無期徒刑，甚至真斃掉也不冤枉他。他要不是裘灝明的侄兒，換個普通副鄉長，試試看！
裘灝明心里早已虛到了底，只是這當兒卻再沒有退路，非得掙扎。不然，就是死路一條了。
“市長。他們這是誣陷，說我向別人索要錢財，我根本就沒有這么干過……”
“真沒有？”
郭清華死死盯住他，問道。
“真沒有！市長，你也知道，在基層工作，逢年過節，送點東西年貨什么的，那是有的。也沒辦法避免……要團結好同志，也不能太不近人情嘛。但伸手要錢，真沒有過。市長，我向你保證！”
情急之下。裘灝明又舉起手來發誓。
郭清華鋒銳的眼神定在他的臉上，久久不說話，似乎在考慮裘灝明這個話，有多少可信度。盡管裘灝明是他的老部下。照理不敢在他面前撒謊。但此事實在關系重大，如果確有其事，不要說裘灝明的烏紗帽難保。只怕人身自由都堪憂。裘灝明給他留一手也很有可能。
承認不得啊！
在郭清華的逼視之下，裘灝明心虛地低下頭，囁嚅道：“市長，再說這個打擊報復，完全就是污蔑……黃永培那種人是個什么品質，你是一清二楚的。一貫的不服從上級領導，不管哪個縣委書記縣長，都和他鬧矛盾，就沒有誰是他看得順眼的。這樣的人，沒有將他一擼到底就算客氣的了，還給他安排到政協去工作，也能叫打擊報復嗎？”
“你別跟我東拉西扯，避重就輕！”
郭清華又是一聲冷喝。
“作風問題呢？唵？這里面有名有姓，縣廣播電臺的播音員，縣委辦的干部，鄉鎮的干部，加起來四五個，都是有名有姓的，你又怎么解釋？裘灝明我警告你，這些事你必須經得起調查。馬寒他們交給我們的是復印件，原件他們自己留著呢。真要是給你調查，不是我們市里攔得住的，就算是省里，也不一定攔得住。你給我清醒點！”
“你，你幾十歲了，還管不住褲襠里那玩意！你……”
郭清華臉上忽然露出極度厭惡的神色，不愿意再說下去。
裘灝明的心一下子變得透涼透涼的。
跟著郭清華二十幾年，挨過不少訓斥甚至是臭罵，裘灝明早已習慣了，但還很少在郭清華臉上看到厭惡的表情。根據裘灝明對郭清華的了解，這個絕對代表了郭清華的真實情感。也就是說，郭清華對他的態度已經開始發生轉變，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條件信任他。
對于裘灝明而言，這才是真正最致命的。
一旦郭清華真正放棄了他，裘灝明立即便會面臨走投無路的絕境。當然，做了這么久的領導干部，裘灝明的關系戶絕不止郭清華，市里其他領導乃至省里的一些部門領導那里，也都有些往來，逢年過節，不敢少了禮數。然而這些關系戶，就沒有一個會像郭清華那樣出死力保他的。
錦上添花的事，他們會做；至于雪中送炭，那就不保險了。
官場上，錦上添花是皆大歡喜，基本沒風險，但雪中送炭，送炭的人可要冒相當的風險。有幾個人會為了別人的死活將自己置于險境？
原本裘灝明還想狡辯一番，見了郭清華的厭惡表情，立即就意識到，現在事實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必須竭盡全力挽回自己在郭清華心里的印象，這是他真正的最后的保命符。
“市長，我意志不堅定，抵擋不住誘惑，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任，我該死我該死……”說著，裘灝明毫不猶豫地抬起手來，扇了自己兩個巴掌，啪啪作響，打得十分用力。一邊觀察著郭清華的臉色，一邊試探著說道：“市長，工作中和女同志有些來往，也，也比較常見……現在有些女同志，也是懷著目的來接近領導的……總之都怪我，沒有管好自己，辜負了您的信任……”
郭清華板著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顯然在竭力按捺心中的怒火。
裘灝明墮落至此，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看著他略顯紅腫的臉，郭清華又有些于心不忍，畢竟也是五十歲出頭的人了，跟了他二十幾年，鞍前馬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真要是就此放棄，再不管他的死活，郭清華也不好做這樣的決定。
除了和裘灝明二十幾年的老上下級關系，郭清華自己的臉面，也必須考慮在內。
假如裘灝明的問題不是在這么敏感的時刻被拱出來，郭清華或許還不會太在意。偏偏在競爭白熱化之時搞這么一出，明白內情的干部，或許還會贊他郭市長一聲“大公無私”，大多數干部卻會將此認定為他郭清華的大敗虧輸。
終究還是斗不過市委書記譚啟華。
他看重的干部，不但沒能競爭過譚啟華看重的干部，甚至連烏紗帽都丟了，還面臨牢獄之災。
輸得如此干凈徹底！
這是郭清華很難容忍的。
官場上奮斗一輩子，最后關頭，和市委書記的寶座失之交臂，也就罷了，政策問題。臨到退二線，還要栽這么大個跟斗，實實在在面上無光。從市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他還要去政協干一屆，還要繼續在齊河市發揮他的作用，這樣徹底的失敗，當真是難以承受之重。
“說重點，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錢？”
好不容易，郭清華強壓下自己的怒火，沉聲問道。
黃永培他們舉報裘灝明的問題雖然不少，真正最有殺傷力的，還是這個經濟問題。只要裘灝明在經濟上問題不是太嚴重，就還有挽回的余地。時代不同，其他問題都不是那么要緊了。
裘灝明腦子高速運轉，邊想邊說：“市長，真不多……除開那些亂七八糟的土特產，煙酒什么的，現金不多，也就是幾萬塊，不到十萬……”
“你確定？黃永培他們檢舉的，可是有四五十萬。”
郭清華盯著問了一句，目光炯炯。
“確定確定，我百分之百確定，不會超過十萬，我，我回去馬上就退給他們。”
裘灝明邊說邊在腦子里盤算著，哪些必須退，哪些可以不退，反正應該沒什么人知道，黃永培他們就是憑猜測的。真要是全退，他裘灝明就要“破產”了。這些年，他的開支可也不小。
“好，那你先回去吧，等通知。記住要把工作做好！”
郭清華再不猶豫，斷然說道。
最后一句，很是一語雙關，相信裘灝明能聽明白。要是連這個都聽不明白，他真的可以去死了。
“是是，市長，一切都拜托您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市長對我的大恩大德……”
郭清華揮了揮手，雙眉蹙了起來。
裘灝明嚇了一跳，不敢再說，站起身來，朝著郭清華深深鞠了一躬，慢慢退出去。
“等一下！”
郭清華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去美堂書記那里一趟，向他好好做個匯報。記住，態度要端正，檢討要誠懇。美堂書記對你的情況，也是很關心的。你可別犯糊涂。”
郭清華沉聲吩咐。
裘灝明心中狂喜，連連點頭不迭，感激涕零。
看來，關鍵時刻，郭清華還是維護他的，給他指點了這么條明路。只要鄭美堂肯在省委袁書記面前給他美言幾句，在青山省，還有袁書記擺不平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