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輕咳了兩聲,“春狀師說得很有道理,只是古人古言不能做為呈堂證供,也不能作為刑判的論據。咳咳……本縣以為,還是需要一點點實際的證據。”
英老爺聞言瞇了瞇眼,倒是春荼蘼挺開心地笑了。這可是第一次,有人稱她為狀師,而且是堂上的老爺。那么,就讓她好好發揮,不愧對這兩個字。
“大人,民女有證據。”她舉起白嫩的小手,臉上笑著,眼神卻無比自信。
這在她身上似乎形成了一種光暈,不僅英老爺,就連潘十老爺也欠了欠身子,心里忽然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馮先生,您是經驗豐富的狀師,想必知道詐為官文書及增減,在我《大唐律》的詐偽篇中,是明令標示的犯罪行為吧?”春荼蘼問馮狀師,但眼神卻疾速瞄了一眼潘十老爺。見其一派鎮靜安然,可眼神中卻閃過幾不可捉摸的光,立即信心大增。
“自然是知道的。”馮狀師傲然,還賣弄似的背誦,“諸詐為官文書及增減者,杖一百。準所規避,徒罪以上,各加本罪二等。未施行,各減一等。”
春荼蘼大力點頭,貌似欽佩,“此官文書中,包括了符、移、解、牒、鈔券、票證等,自然也包括各種契約,以及地契對嗎?”
“沒錯。”馮狀師目光閃爍,總覺得對面的姑娘在挖坑,卻弄不明白在哪挖,且還讓他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可是這與本案有什么關系?地契上白紙黑字,大紅的官印,難道還能造假不成?再不濟,官府的造冊中有紀錄,你自管去查。可我念你年幼無知。奉勸你一句話:誣陷之罪,也在詐偽篇中有相應處罰條例。身為狀師卻還故意誣陷他人,那刑罰……哼,我怕你一個女流,承擔不起!”
馮狀師只會以勢壓人,狐假虎威,其水平還不如老徐氏一案中梅、吳兩位狀師。春荼蘼想著,對馮狀師一再嘲笑她的年紀和女性的身份有點惱火。這人絕不是個清醒的,厲害只是在表面罷了。不然,換作一個聰明的。就該知道英離如此精明,在爭地案上如何會兒戲,請來沒有真才實學的人上公堂呢?演大戲還是扮小丑啊。
“謝謝馮先生。小女明白得很,所以沒有根據的話,絕不會亂說。這,是執業道德。”春荼蘼沒有提高聲音,可字字擲地有聲。中間的還有些對馮狀師諷刺的意味。
她猜,潘家耍的花樣,馮狀師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這又是雙方不完全信任導致的惡果,當事人不對狀師說實話,所隱瞞的瑕疵,在堂上就成了被對方攻擊的弱點。只能被對方打個措手不及,問得啞口無言,最后徹底失敗。
“這是民女昨日謄抄的一份紀錄。”她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恭敬的雙手托住,高舉。
竇縣令略點了點頭,立即有一名衙役上前,把那張紙呈送到公座上。
“寫的什么?”他并沒有打開。而是問春荼蘼。
兩邊當事人他都惹不起,有什么還是擺在明面兒上吧!若真有不法之事。大家還可做個見證,彼此心明眼亮,要被雷劈也有人比他個子高。
“自從大人決定重審英潘兩家的爭地案,民女應了英老爺所請,決定擔任狀師,之后就做了非常細致的調查工作。”她意有所指地說,“并沒有想當然,也沒有只看表面證據,而是深挖。”
“你倒是挖了什么?”因為她神色篤定,馮狀師開始不安。
“民女在縣衙存放各種文檔和登錄冊子的記事房中忙活了兩天,想找出與潘家地契對應的紀錄和相應的魚鱗圖譜。”春荼蘼仍然面向公座,并不看其他人,“結果……魚鱗圖上倒沒看出什么,可那份地契的紀錄,卻似乎是偽造的!”
什么?!
堂上的竇命令,堂下的英離和潘十,外加他們各自的管家和馮狀師,都大吃一驚。
這個指揮,罪名可大了。可能判的不重,但性質卻惡劣。若坐實,對潘家在朝堂上的勢力都有極大的影響。說輕了是偽造文書,若有心之人加在利用,夸大成是欺君之罪也可能。
而另一邊,英離先是驚喜,之后又有點不確定。潘老十真敢這么做?怪不得之前從沒有聽過地契之一事。不過,上一次官司打了那么久,其他狀師都沒有發現,為什么這一回、這姑娘就發現了?不是……胡說八道吧?
潘十老爺坐在椅子上不動,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只有掩藏在袍袖下的雙手,緊握成了拳頭。其實他的鎮定,反而更顯得他心虛。要知道他這樣的身份憑白被冤枉,并且是這樣的罪名,算得上是極大的侮辱,再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也不可能忍得住。
“你可有證據?”竇縣令率先反應過來,大聲問。
“證據就在您手中。”春荼蘼坦然而鎮靜,“所謂白紙黑字,是最佳證據。但誰都知道,紙與墨經歷過久遠的年代,就會相對失色,紙質變黃,墨色發灰。而這種失色,書寫時的年分相近的,不容易分辨出,間隔越久,差別就越明顯。潘家的地契是五年前所得,那時正是前任月縣令被革職查辦,依法斬首之前。民女特別找到那時的紀錄,對比了紙色與墨色……”
“你不會說,五年間的文書,紙色間的就有很大變化了吧?”全堂寂靜,因為開口的居然是潘十老爺,“還是,你覺得那是我潘家找人新添上的紀錄?”
沉不住氣吧?很好,能搭上話就好。要知道做賊的,都會心虛,再有城府,在事實面前又能如何呢?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春荼蘼暗想,臉上卻帶出詫異之色來。
只聽潘十老爺冷笑,“潘家的地契正是五年前照章辦理的,時間上,你沒弄錯。但你說紙墨有問題,謄寫一份有什么用?該拿來原件,讓大家一起看看,那紙色和墨色可與日期相差不多的其他紀錄有所區別?再者,我潘家若要在后來添上這么一條,難道要插錄在冊子之中?”
對啊。英離心中一涼,提高的心又落了下去。
“潘十老爺,我只說年代久遠的話,紙墨會變色,何嘗說過潘家地契的造冊紀錄在這方面有問題?也沒說過冊子中有插錄啊。您若反駁,也不必如此著忙吧?”春荼蘼瞪大“無辜”的眼睛,一幅你誤會了,等我把話說完不行嗎的模樣。
對啊,她就是耍人,就是要姓潘的著急。急了,才能有漏洞可以抓住。
“但是……”接著,她話峰一轉,“我發現,衙門關于潘家地契的紀錄確實有奇怪之處。”
竇縣令再也忍耐不住,把春荼蘼呈上的那張紙打開,快速看了幾眼,表情變幻不停。
堂下的人都是看人眼色的好手,當即心里都敲起鼓來,有喜有憂,但都不知道春荼蘼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知道竇縣令是否知道,前任月縣令有個怪癖,那就是文書的事,本來應該由衙門內專門的書吏,按照規章來辦理。可月縣令可能要貪贓枉法的地方太多,對到達一定數額的大宗交易文書,特別是票證和契約,喜歡自己來紀錄。”春荼蘼繼續拋出重量級的證據,“我翻閱衙門的冊子,又詢問了縣衙的老人兒,都能證明這一點。”
“那又如何?”潘十老爺冷著臉問。
“他還有個怪癖。”春荼蘼的目光清澈澄明,令潘十老爺突然不敢直視,“他每紀錄一件官文書,就喜歡在旁邊的空白處點幾個黑點。很多人看到,會以為不小心滴落的墨跡,實際上卻是有規律的。我研究了一下,才發現其中的微妙……但凡是他自己親手錄入的,就每五個為一組,以序號為準。序號為幾,就點幾個點。比方三號,點三個點。而到了五號,就會從一點再開始。他這樣做,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概是知道貪官早晚沒活路,為自己將來勒索或者自保而留下的。畢竟,收的臟錢、做的壞事太多,得有個憑證呀。如此做,即算記號,又能快速總結出數目。再或者,就是干脆他覺得自己若不得好死,也要拿同流合污者墊背!”
潘十老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聲音中滿是輕松之意,害得英老爺的心再度上下不止,就跟波濤怒海中的小船似的,拋上拋下,沒個停歇。
爭地案罷了,不事關人命,卻因為雙方的在意和此審的跌宕而生出動人心魄之感。春小姑娘難道找錯方向了,為什么潘老匹夫如此自得?
“我潘家雖不才,卻也不至于要向個小小的縣官行賄。某敢送,姓月的敢收否?”潘十老爺站起來,向春荼蘼走過去,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春狀師,你若拿不出證據,某可是要告你誹謗的。那時,別說英家,任誰也救不了你!我潘家,還沒到誰都可以潑臟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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