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四月,湖廣鄖陽府,一片軍營立于此處的群山之中,約有兩千余人,第五營的第一總和部分騎兵剛剛在此擊潰了革里眼賀一龍,正在偵查張獻忠所部動向。
河南從崇禎三年起,連續四年的旱蝗大災,中原地區赤地千里,生產荒廢十室九空,早已經遍地流民和土匪,如同一堆撒著火藥的干柴堆。
山西流寇突破黃河之后,在中原如滾雪球一般迅速壯大,在河南一番流竄后,橫行狼、一斗谷、掃地王、滿天星等流寇西入武關,陜西邊軍在洪承疇帶領下急速回救陜西,正巧此時后金入關,戰力最強的曹文詔、艾萬年所部被抽調回山西救援宣大,西路這一股連續山陽、鎮安、商南,在陜西流竄之后,洪承疇匆忙調集郃陽等地駐軍攔截,曹文灶和艾萬年所部從山西河津渡黃河回援西安,這幫流寇便又調頭向南去了四川,實力越發壯大。
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這一伙人則在盧氏山區游動,最后在登州鎮追擊下分散而行,高迎祥往襄陽方向活動,張獻忠帶著幾股人則來到了鄖陽的大山之間。登州鎮和左良玉分路追擊,祝代春跟著高迎祥直奔襄陽,王碼夫則領第一千總部和部分騎兵追擊張獻忠,昨日剛剛擊潰賀一龍。
中軍帳中,王碼夫的副官正在跟王碼夫匯報:“昨日所得的消息,張獻忠和混天王合兵一處,往均州而去,祝大人所部上次發信時在棗陽,按計劃應該已過了襄陽。”
王碼夫拍拍地圖道:“明日拔營,咱們順漢水往襄陽移動,先和祝代春匯合再說。”
“另外收到商社轉來的軍令司密信,原計劃開春調來的龍騎兵不再歸屬中原旅,其編制改為林縣獨立龍騎兵千總部,千總為原龍騎兵副千總,原第五營副營官鐘財生調回登州武學騎兵科。第五營龍騎兵只保留第四連,已在赴河南途中,由兵務司分派機構在湖廣擴編為千總部。”
“留在林縣?”王碼夫皺皺眉頭,這支龍騎兵其實一直是他在等待的,作為千里奔襲擊斃莽古爾泰的精銳,具有極高的機動性和打擊力,現在卻只剩下一個連。
他看看地圖,突然笑笑道:“看來陳大人需要龍騎兵威懾運河,一個連就一個連吧,反正咱們也繳獲了不少馬,在湖廣擴建一支騎兵便是。還有什么事情?”
“還有便是宣傳隊的事情,訓導司確定所有宣傳隊轉屬宣教司,以后不屬于軍籍,正式文書由訓導司和兵務司合署,已到了訓導司的分派機構,宣傳隊有部分人員要回青州府組建新的分隊。”
“黃思德腦袋有病吧,從湖廣調人去青州府?”王碼夫接過副官手上的文書,果然是寫清楚了的,調五成人員回青州府,其中有三人是指名道姓要調走。
王碼夫不由罵道:“老子去哪里找人護送他們,黃思德他說得倒輕松。”
副官壓低聲音道:“大人你看三人中,一個是副隊長,還有一個徐平杰,另外一個是關小妹,徐平杰是徐元華的侄子,陽谷的人現在都回了登州,徐平杰估計是上次漏掉的。”
王碼夫點點頭,陽谷凡在外地的,一律都調回了登州,意思不言自明,就是就近監視,“那這個關小妹是什么意思?”
“屬下去打聽了一下,關小妹的弟弟當了周來福的女婿,或許是周來福找了黃思德,讓這個女子回安全的登萊,您也知道商社的面子,有司一般都要賣的。”
王碼夫嘴巴歪了兩下,“給商社情面沒什么,但老子去哪里找人送他們,河南兵荒馬亂的,他就不怕這些人走在路上被流寇抓了。”
副官試探著道:“要不,就到了襄陽后,讓他們坐船經漢水入長江,商社已經在武昌囤積物資,分號也建立好了,他們到時順長江而下,到揚州進運河。”
王碼夫想了半天,終于罵道:“就這樣吧,真他媽破事,到了武昌再說,有其他司要調人走的,到時一并走,老子早看這幫宣傳兵不順眼,早該脫離軍籍了,你跟軍需官說清楚,這租船的費用只能算到訓導司頭上。”
“胖子,胖……胖子,咱們歇會成不?”戲韃子謝飛躬著身子,兩手撐在路邊的一棵干枯的大樹上,呼呼的喘著粗氣。
“你,你當老子想跑,跑步過不了關,老子啥時候能當戰兵。”唐瑋滿頭大汗,一屁股就坐在樹干下面。
“胖子,你真信關小妹憑勛章就能嫁給你?人家那家世如今可不同了,你知道不……”
“老子知道,不就是他弟弟嫁給周來福的小女了么,老子聽說了。”
“豈止呢,聽說他弟弟不在工坊干了,自己開了一個木工廠,地方是開在青州府的,聽說賣什么紡機的,劉大人還專門在軍報上鼓勵百姓自己辦廠。周來福那是什么人,你不想想,商社的頭頭,關小妹還不得嫁個什么樣的。”
唐瑋喘著氣,呆呆的看著山下的軍營,他們在這里已經駐扎了三天。是難得的休整時機,從河南一路過來,那種人間慘狀見了之后,對唐瑋的。
“俺得試試,俺……就喜歡關小妹。”胖子看著山下有些出神的道。
“你傻不傻點,娟子不漂亮么,你就在隊里管著錢糧衣物花粉,多的是女子愿意找你。”
“那有啥用,老子不喜歡娟子。”唐瑋把頭仰起靠在樹干上,“再說以后宣傳隊都沒有了,管什么錢糧衣服花粉……”
“什么沒有了,隊長都說了,只是從訓導司轉到宣教局,只是不算軍籍了,工錢一分都不少,以后還可以排些其他劇目自己賺錢,胖子你聽我說,留在這里能賺不少呢。就你胖子這樣子,進去戰兵當個小兵,多少年才能拿到勛章,那時候關小妹早嫁人了。再說那勛章是那么好拿的,你看關小妹他哥,臉上兩道疤子,出生入死才得來的。”
唐瑋正要說話,下面官道上一匹駿馬飛馳而來,到了宣傳隊門口停下,一個軍官跳下馬進了院子。
“又是騎兵那個百總。”謝飛探頭看了說道,“來找關小妹的。胖子,你能比得過人家么,人家參加過復州之戰,也才二十一罷了,認字算賬也不比你少了。”
“呸,他來幾趟了,人家關小妹也沒理他。”
唐瑋剛說完,就看到關小妹和娟子與那百總一起出門,提著籃子說說笑笑的往野地走去,看樣子是要去采野菜。
“哎,你說關小妹不理他,這是怎么回事?”
唐瑋氣呼呼的站起來,“走,咱們下山去,咱們去跟他們一起,非要給他攪黃了,走這條小路。”
兩人一路跑下山,這條小路能看出平常有人行走,周圍都是干枯的樹木和雜草。唐瑋這幾個月堅持鍛煉體力,體型雖然還是胖,但已經結實了不少,基本與謝飛的速度差不多,跟在謝飛的后面飛跑而下。
前面一聲驚叫,謝飛突然減速,唐瑋猝不及防,兩人撞在一起,摔倒在旁邊的枯草叢中。
唐瑋摔得昏天黑地,翻了好幾轉才坐起來罵道:“謝飛你這狗東西干啥停下來……”
謝飛驚慌的聲音傳來,“胖子,看,看。”
“看什么,這荒山上……”唐瑋掃了半圈,眼前突然出現幾雙懸著的人腳,聲音戛然而止。
身邊的幾棵枯樹上,赫然吊著五六具尸體,老老少少都有,大多伸著舌頭睜著眼睛,面目十分可怖,他們皮膚已經發黑,顯然有了些時日,幾具尸體在山風吹拂下微微晃動,在安靜的半山上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唐瑋把手抱在胸前,軍中也私下流行著一些鬼怪之類的故事,雖然訓導官總要出發那些傳播的人,但唐瑋還是聽說過,此時雖是白日,他依然嚇得說不出話來。
正在全身發抖的時候,旁邊突然伸來一只手,唐瑋啊一聲尖叫,往后面連爬幾步,轉頭看去卻是謝飛。
“胖,胖子,咱們過去看看。訓導官說咱們可是當兵的,有陽氣,那鬼怕咱們,別給登州鎮丟臉啊,你不是當戰兵嗎,咱膽子不能太小了。”
“不,不怕,咱們去看看。”
兩個戲韃子互相攙扶著,往那些掛著的人挨過去,到了近旁看到樹下還有些小一些的尸首,就蜷縮在樹干旁邊。
唐瑋忍著心跳湊過去看了,是三個小孩,恐怕是餓死的。
此時謝飛在旁邊喊道,“過來,有塊布哎,上面有字,俺不認識,你來看看。”
“俺看看。”
唐瑋接過來一看,似乎是用血寫的,已經發黑了,上面寫著,“鄖陽汪氏,成化年間自荊州移居鄖陽劉各莊,共出進士一人,秀才兩人,萬歷間家道中落,又崇禎年天災人禍,家無足食之糧,外有無已之稅,舊額未完,新餉已催。村無吠犬,尚敲催呼之門;樹有啼鵑,盡灑鞭樸之血。時至今日,流寇過處,黃埃赤地,鄉鄉幾斷人煙;白骨青磷,夜夜常聞鬼哭。觸耳有風鶴之聲,滿目皆荒慘之色。雖僥幸避禍于山林,然家屋錢糧為流賊之一炬,全家已無生路,汪家世代書香門第,雖死不行禽獸之事,不得已帶合家老小十口自縊空林,汪家家脈斷絕于此,悲哉悲哉……”
唐瑋搖搖頭對謝飛道:“又是一家上吊的。”
此時兩人已經不怕,在周圍看了看,總共確實是十人,小孩都在樹下,大人自己吊死了。
謝飛對唐瑋道:“訓導官說的,只有陳大人治下的登萊才能安居樂業,要是建奴或流寇來了,咱們都得成這樣。”
兩人默默看了一會,唐瑋開口道,“咱們去找兩把鋤頭,把他們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