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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炎炎,山西各地今年開春后只下了一場雨,連續的干旱下,太行山的群峰也失去了綠色,一副烤焦了的枯黃色彩。年復一年的天災,讓一幕幕人間慘劇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度日復一日的上演。
潞安府平順縣城中,煙頭四起,無數流寇在街巷間涌動,城中遍地死傷的百姓,到處一片哭喊。東門城頭上,一名身穿官服的人跪在地上,雙手被牢牢綁在身后,他官服破爛,頭上烏紗帽被人摘下,扔在一旁地上,上面還留有幾個泥土組成的腳印。
官員頭發凌亂,垂頭看著地面,他面前地上一雙黑韃靴,順著這雙鞋往上,這雙鞋的現主人正站在他面前,這個中年人膀闊腰圓,身穿一身精良的山甲,身后一件發黑的紅披風,泛黃的臉上長滿雜草一般的絡腮胡,眼中一股暴虐之色,令人不敢直視,此時他正叉手而立,身后一圈侍衛。
“徐大人,你當日所謂一死報國就是如此這般?”黃臉人臉上堆出一副別扭的笑容,露出幾個發黃的板牙,他蹲下來,把頭湊近那官員,瞇眼說道,“你在城墻辱罵老子之時,可知如今下場?”
官員抬起頭來,散亂的頭發落在眼前,滿是血污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毅然,他便是平順知縣徐明楊,直視著面前的黃臉,“為國殺賊乃我輩分,只恨我一介人,無力殺賊,今日既落入你手,無需多言,唯一死而已!呸!”隨即一口唾液吐到那黃臉上。
“大膽!!”旁邊數名侍衛喝罵一聲,就要沖上去踢打。
黃臉人揮揮手,示意幾人退下。也不去擦拭臉上唾液。又堆出笑,饒有興致的看著官員,似乎欣賞一件藝術品一般。
“唯一死而已?那大人便選一死如何,我這里為徐大人準備了幾種死法,俗人粗陋,還請大人不要見笑。”
他說著,伸出左手,扳開指頭如數家珍,“有五馬分尸、活剝人皮、大煮活人、凌遲。。。”說到這里他又好心的補充道:“凌遲三千刀。沒到三千死了,我就殺刀手給大人您陪葬如何。”
徐知縣身上開始顫抖,口中兀自罵不絕口“張獻忠,你喪盡天良,荼毒百姓。今日我雖死,然你日后必遭天譴。”
“天譴?”張獻忠一愣,呆了半響猛地站起,抬腳對官員猛踢,力道兇猛,不幾下,知縣已口吐血沫癱倒地上。
“天譴!天譴!”張獻忠邊罵邊踢。勢如瘋虎。待十余下后,他突然停住,猛地轉頭目不轉睛看著身后幾個侍衛,眼中血紅。一片殺氣。幾名侍衛同時退后一步,戰戰兢兢看著他,不敢言語。
半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哈哈大笑,“人來。給咱老子拉門炮來。”
立即有人屁滾尿流跑去傳令,一會功夫,幾名流寇押著幾名明軍炮手拉著一門小炮過來。
張獻忠大喝道:“把炮架起,今日咱老子就先把天譴了。”
幾名明軍手忙腳亂找來幾塊木板,把前面墊高,炮口朝天,裝入鐵彈,他們知道不妙,沒敢裝滿藥。張獻忠親自點火,連發三炮。城頭上白煙彌漫,也不知炮彈打去了哪里,三炮發過,張獻忠在煙霧中哈哈大笑,仰首向天道:“咱老子打了你三炮,額數十聲,你若放個雷,額今日便饒這狗官不死。”
他伸出指頭數完十個數,突然又臉上堆笑,高興起來“天都不保你,這不是額八大王要你死,是天譴你也。”
徐明楊吐出兩口血沫,咳嗽了幾聲,沒有說出來話,八大王得意的道:“你這樣的狗官,咱老子看得多了,披一身狗屁盡干缺德事,說起話來來頭頭是道,驢球子,還不是一樣給老子跪著,你家中女眷也盡數給老子的兒郎享用。”
他說完后,突然轉頭抓住一個小嘍啰,臉上笑容頃刻間變成了冷酷,那嘍啰全身發抖,張獻忠過了片刻,緩緩抓住小兵的頭巾,把臉上的唾沫擦去,那小嘍羅偏著頭,生怕八大王不方便。
八大王擦完后咧嘴笑了一下,對面前的嘍羅道:“去找一個大夫來給這狗官治傷,治好了明天凌遲,要是這狗官今晚死了,就殺大夫全家。”
“大王,那,那,城中人都殺了大半了,那萬一沒有找到大夫呢?”
八大王笑瞇瞇的道:“那咱老子就殺你。”,然后猛地一把丟開那嚇得臉色發白的小兵。
“夜夜都是新郎官,搶完山西搶河南,殺人放火受招安啦!”張獻忠仰天吼完,大笑著下城而去。
穿灰衣的齙牙在一棵大樹后嚼著草根,眼睛盯著山下。周圍的灌木草叢中還隱伏著幾名隊員,他們新換的土黃色軍裝與附近顏色類似,再插上一些掩護的枯草,從遠處根看不出任何破綻。
一條小溪從他身邊流過,山西河南的干旱十分嚴重,今年只下過一次雨,連山上的山泉都有些干涸,水量遠遠不如以前,露出了大部分溪道,涓涓細流無精打采的匯入了山下一條小河,小河中河水也很少,往北注入了一個池塘,這里就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它的旁邊是一個村子,村中的草屋早已盡數被燒毀,只剩下一些搭墻的石塊。
嘩一聲,池塘中水花四濺,有人大聲的尖叫起來,聽聲音是個女子,齙牙在樹后舉起遠鏡,仔細觀察著那邊,遠鏡中能看到一個女子唄仍進池塘中,那女子衣著不錯,應該是富裕之家的小姐夫人之類。
十多名赤膊的精壯男子在池塘邊大聲嚎叫,遠遠的聽不清口音,其中幾人跳入水中,開始拔水中那女子的衣服,女子衣服被扯得稀爛,露出白花花的顏色,她嚇得發出連聲尖叫。惹起周圍群寇更熱烈的嬉笑。
“隊頭,給俺看看成不?”
齙牙轉頭看去,是一張精瘦黝黑的臉,眼睛中滿是渴望。
“你想看啥,這個遠鏡全是從廣東采買來的,有多貴你知道不。是給你看那玩意的?”
齙牙罵完并不給他,繼續觀察官道。這次有一個特勤旗隊隨行,共四個小隊,齙牙是其中一個小隊長。他是從山西鎮來的。對附近的地形比較清楚,特勤隊這次抽調人手剿寇的時候專門選了齙牙。
這里是武安境內靠近太行山的地方,太行山的起伏在這里變得溫柔,形成連綿的小山和丘陵,山間有數條干枯的河道可以通行。山地之間一片枯黃的顏色,山間或有小塊平野之地,此時卻無人耕作,完全荒蕪了。
西北方向有一條蜿蜒的大路,順著干枯的河道在小村處轉彎,往東而去。西邊就是涉縣,涉縣全境都在太行山脈中。穿過涉縣便是山西潞安府的黎城,那里涌入了不少流寇。涉縣與武安之間有吾而峪口,道路可供通行山西,現在成了賊寇流動的通道。
大道上有騎馬者呼嘯往來。大多穿著紅衣(注1),有些還用紅布包頭。面前這股流寇是今日才出現的,他們也沒有旗號,這些跑在前面的看著都是精銳。全部有馬,騎手大多精壯。他們的馬上大多放著各種大包小包。偶爾還有懷抱女子的。
齙牙把遠鏡轉向西北面,大道人頭涌動,鋪滿各種色彩的人影,無數流寇正在往武安而來。待他們接近之后,看得更加清晰,人群中老老少少都有,不少還是拖兒帶女,幾乎人人衣衫襤褸,其中的男子一般都拿著一些棍棒鋤頭等物,很多人身上背著被褥鍋碗,如同丐幫的游行。
“記下來,脅從流民兩千上下,精壯馬兵兩百。看看后面來那些人,這他媽就是流寇?流民還差不多。”齙牙低聲對旁邊那隊員說著。
“齙牙隊長,咱們救不救那女子?看著怪可憐。”那精瘦隊員記完后又開口道。
“滿處的流寇,你有能耐一個人把這股流寇剿了,那你就去。”齙牙懶得回頭,一邊看一邊說道,“咱們一路過來,沒一個村子還有人,遭兵災的百姓成千上萬,誰救得過來。”
那女子此時被拖回岸上,一群流賊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禽獸之事,旁邊多出一些小嘍啰,一起大聲鼓噪。
齙牙輕輕搖頭,他以前當夜不收的時候,看過不少這樣的事,無論是匪還是兵,都干得不少,但從他在己巳勤王時被招入登營后,經常會聽到一些訓導官的宣傳,讓他們要善待百姓,雖然他當時覺得十分無聊,但聽久思想上真的還有些改變,特別在登州感受了那種百姓的擁戴之后,至少他認為這些事都是很不妥的。
齙牙默默觀察著官道,隨口對那隊員問道:“張威,你是萊陽人,以前有沒有出過這么遠的門?”
他身邊這個精瘦的隊員便叫做張威,是登州棲霞的山民出身,也算老隊員了,前年從棲霞跑去投靠了登營,復州之戰前選入特勤隊,邊戰邊訓,參加了復州的渡口爭奪戰,殺死魚皮韃子一人,還砍傷一個真夷。齙牙私下覺得張威可能比自己更有前景,因為張威認字比他行,最基的兩百字考試早過了,現在到了四百多字,下一次就可以參加五百字的考試,如果通過的話,以后提升軍官機會便大得多。
張威舔舔舌頭,“俺沒出過遠門,去復州就是走得最遠了,哪知道這次一下就上千里地,俺心里老嘀咕,俺們這次還回得去不呢。”
“呸,老子問你,你別說俺們俺們的,老子可是要回去的。”齙牙罵了又道,“又記錄,步行青壯帶官造兵器者,約五百上下。”
張威趕緊低頭用炭筆寫著,齙牙低聲罵道,“狗日連個旗號都沒有,記了半天也不知道是那支流寇。”
“沒準還在后面吧,齙牙哥,這遠鏡看久了眼睛酸得慌,俺幫你看看。”
齙牙又張望一會之后,終于把遠鏡遞給了張威,自己又扯了兩根草根嚼起來。
張威拿到就趕緊對準池塘邊,只看到圍著一群赤膊男子,其他啥都看不到,他看了好一會想起正事,只得轉向大路觀察,那撥流民正在山下通過。
遠鏡中的流民幾乎都是瘦骨嶙峋,很多人走路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張威緩緩移動著視角,轉到村口的時候,正好有一個流民倒下,張威停了一下。
然后發生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那個流民剛倒地,周圍就有人圍過來,那流民似乎年紀大了點,掙扎了幾下沒能站起來,一個流寇大喊一聲,周圍圍著的人一擁而上,將那倒下的流民圍在正中,在凄厲的慘叫聲中,人群里飛出一串串的血珠肉塊。
張威不由自主的把頭抬高,張大著嘴巴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人群中不斷有人離開,手中拿著一截截斷肢或肉塊,興高采烈的招呼著各自親友架鍋,許多人興奮的提起鍋碗就去池塘邊打水,對池塘旁邊還在慘叫的女子視而不見,似乎早已司空見慣,還有一些人則去收集柴火。
他們要煮什么吃很明顯,張威也算是見過陣仗的了,殺韃子尸山血海也沒有手軟,但此時手居然有些顫抖,他從來沒有想象過世間有這樣的景象,即便訓導官曾給他們講過山西陜西的情況,但那也只是傳聞罷了,眼前卻是真正的吃活人。
“還想不想看?”齙牙咧咧嘴。
張威把頭低下,將遠鏡還給齙牙,“俺不想看了。”
“教你們看看也好,這流寇啊。。。”齙牙搖頭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形容,其實他知道不止流寇,就是那些真的流民饑民里面,吃人的也比比皆是。
“齙牙哥,你說這些流寇以前都是做啥的?”張威突然問道。
“能做啥,還不是些農戶佃戶,要么就是囚犯、逃兵。”
張威追問道:“那他們咋就變得吃人了呢,要是俺,打死俺也不吃。”
“那你是還沒餓夠。”齙牙說完收起遠鏡,“準備。”
張威呆了一下,“準備啥?”
“捉生來審問,不然他媽連是哪股流寇都不知道。”齙牙指指前方,張威瞇眼看去,許多流民在村子周圍尋找柴火,其中兩個流民正往這邊山腳走來,沿途在灌木中亂轉,似乎是在找山上的野果,離路近的地方已經被前面的流寇搶完,他們離村子的大股流寇越來越遠。
“他們都沒兵器,咱兩空手過去抓人。”齙牙說完發出一聲鳥叫,兩側各自有人回應了一聲,他們也看到有人接近,知道齙牙要干什么,張威解下腰刀,和齙牙一起借著草樹的掩護,慢慢往前面移動過去。
注1:闖將、紫金梁,戴金穿紅,群賊效之,遂皆以紅衣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