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水城內港,一艘鳥船正在緩緩入港,上面掛著一個行邊兵部尚書的大旗,正是新任的薊遼督師熊明遇。這老頭才五十多歲,跟周延儒一樣是少年天才,二十一歲中進士,從知縣干起,當到兵部侍郎轉南京刑部尚書,官場道道那是門清。
他現在這個薊遼督師的位置,跟袁崇煥當年的官職相同,實職右副都御史,加行邊兵部尚書督師薊遼登萊天津。也是明末的慣例,總督加兵部侍郎銜,巡撫則沒有加銜,一邊就是都察院僉都御使。
原本因為大凌河之戰的影響,孫承宗離職時候提了建議,這個職位在崇禎五年就該取消了,但王廷試和陳新搗騰的那個新三方策又讓這個職位保留下來。朝廷中目前溫派占據上風,比較重要的吏部、兵部都是溫體仁的人,梁廷棟當時和閔洪學運作一番,希望用個自己人,但皇帝平衡之后,這個職位便順理成章掉到了熊明遇頭上。
不過熊明遇下面有幾個巡撫負責各自防區,不像袁崇煥大權獨攬。
碼頭上等候的人有王廷試等一眾文官,陳新作為朝廷的紅人,站在第一梯隊,萊州府知府朱萬年也在里面,他馬上要啟程去京師,然后去陽和兵備道上任,那里也是宣大總督的駐地,原本十日前就該出發,他一直留著等到熊明遇來視察。
一眾登州鎮武官都站在后面,耿仲明和劉澤清等標營將官和他們隔開了一點,顯示除了各自的圈子。不過耿仲明也不和劉澤清說話,他現在名義上掌管著各道路稅收,還有登州城內的牙行,陳新還給他一千兩銀子的商社股份,去年年底分了五百兩。平時王廷試也不過于管束他,呂直更是以收買為主。登州鎮的勢力越來越大,東江鎮的中層將官也大多傾向于陳新,耿仲明也不作其它想法,私下是一心跟著陳新走,幫忙收買東江鎮的人心。對于這個劉澤清,耿仲明是沒看上眼的,僅僅維持著面子上的客氣。
劉澤清現在是標營參將,上次攻打復州時候,他沒有跟著登州鎮一起去,事后王廷試要了五十個人頭,全都給了劉澤清。據說這次去打流寇,王廷試準備讓他跟著一起。
鳥船緩緩靠岸,碼頭上鼓號齊鳴,就算王廷試和呂直不懼這個薊遼督師,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夠的。
熊明遇有點微胖,下頜一把花白的胡子,在親兵扶持下走下跳板,王廷試趕上一步扶著熊明遇的左手,熊明遇踏上實地后,笑瞇瞇的接見了碼頭上的官員。
到陳新的時候,王廷試特意介紹道:“熊大人,這位便是太子少傅,掛平遼將軍印登州鎮總兵陳新。”
陳新正要下跪,熊明遇一把抓住他雙手道:“原來這位便是橫掃建奴的陳總兵,本官在南直便是久聞將軍忠勇之名,今日一見,果然雄壯之士,難怪那新奴酋亦難以討好。”
“大人謬贊,末將慚愧。往日稍有薄功,皆是各位大人運籌之功,末將不過按各位大人方略行事,日后還請督師不吝賜教。”
陳新依然跪下去,等到熊明遇用力向上抬,才站了起來。
然后便是登萊的知府、知縣一級,朱萬年不亢不卑的給熊明遇行禮,熊明遇聽了王廷試介紹,扶起朱萬年道:“朱道臺將萊州守得固若金湯,兇惡如李九成,亦只得望城興嘆。此去宣大任兵備道,亦當精益求精。如今虎墩兔遠遁,宣大口外之土默特已為建奴所有,邊境各處在在需慎之又慎,宣大乃京師之右臂,與我薊鎮互為策應。”
王廷試連忙幫腔,“朱道臺每當大敵,便喜親歷陣前,此去陽和還需謹慎。”
朱萬年對兩人躬身從容回道:“生作奇男子,死為烈丈夫,為國殺奴,吾輩不當如是耶。”
熊明遇撫掌贊嘆,拉著朱萬年連連夸獎,就熊明遇管著的地方,便與宣大接界,雖然還有內長城為防線,但宣大的重要性不言自喻,特別在察哈爾西遁的背景下,宣大本身防務對京師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朱萬年本來還打算告陳新一狀,不過熊明遇并沒給他再說話的機會,匆匆跟文官見過之后,把著陳新的手一起往振陽門走去,一路問起陳新復州之戰的細節,當聽到正藍旗突然出現時,皺眉道:“陳將軍應預先偵防,豈能讓一旗之建奴乍然出現于大軍之側,若是傷了陳將軍,乃我大明無量之損失,建奴兇狡,日后當切切小心。”
“屬下謹記。”陳新乘機跪下答應,脫開了熊明遇的魔掌。
誰知熊明遇待他起來,還是拉著他一路走,王廷試都只能隨在后面,一路介紹水城防務,熊明遇是第一次來登州,聽得十分認真,不時做出一些高屋建瓴的指示。
一行人先到了巡撫衙門,王廷試在大堂介紹了登萊今年的形勢,表示準備在春季的播種季節開展下一輪復州攻略,牽制建奴兵力,這次主要是游騎騷擾為主,破壞建奴在南四衛和遼東東部沿海地區的春耕。
熊明遇一直聽著王廷試的匯報,等到呂直也說完后,才提出了他自己的方略,他要求加強東江的方向,并表示會在朝鮮從寧遠入貢的時候與李朝聯絡,讓朝鮮多出一些人力物力,爭取恢復鐵山方向的防御。
提出了他的要求后,王廷試也提出登萊今年軍餉的需要,希望從薊遼督師那里多淘些武備軍餉,熊明遇哼哼哈哈打了一通太極,最后也沒有說個明白,然后便要求看登州鎮的操練,陳新早有準備,領著熊大人去了密神山,那里的第五營就是有正式編制的團練營。
熊明遇走入密神山大營時,校場上一片紅色的隊列,兩千余名戰兵盔甲鮮明列陣肅立,熊明遇先在陣列前巡視一番,只感覺這支人馬站得十分整齊,他們穿的都是帶袖的短罩甲樣式軍裝,前面的大翻領和銅扣看著很精神。其他的他也沒有什么感覺。
等到他上了將臺,呂直才對熊明遇道:“報熊督師,我正兵營在復州一役損失甚重,眼下仍有一部留于錦州,與左協一道威逼復州,這里都是新招募的團練營兵馬。”
熊明遇微微張口,然后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后對王廷試問道:“這團練營的總兵可在?”
王廷試連忙向后面招收,劉民有穿著一身山文甲,正混在將官里面,看到王廷試招手,只得硬著頭皮過去,猶豫一下之后還是跪了下去。
王廷試對熊明遇道:“熊大人,這位便是登州鎮團練總兵劉民有,原本在文登操練衛所軍戶,有練兵之才,此次兵部任命團練總兵,正是人盡其才。因河南戰事急迫,連進京殿見都推遲了,只讓先練好團練人馬。”
熊明遇消息靈通,自然知道這個團練營是要去打流寇的,和對付建奴的關系不大,在他心中遠不能和登州戰兵相比。客氣的請劉民有起來,轉而讓陳新演示陣形。
兩個方陣千總部演示了攻擊前進,八個連拉開一個寬大正面,長矛兵兩翼的火槍兵輪轉施放火槍掩護,保持著陣線的同時往前不斷推進。
熊明遇瞪大眼睛看著,一旦展開之后,這些團練兵便顯示出與普通營兵的差別,他們的陣形嚴整,鼓聲中有一種奇怪的笛聲。
這種嚴整是熊明遇沒有看到過的,讓他有一種十分新奇的感覺,看完之后對那個練兵的劉總兵大感興趣。
不過他沒有當面挖人,只是叫來劉民有細細詢問,劉民有則一問三不知,這也不是他裝蒜,劉民有只是在威海參與過練兵,后來就沒有去看過操典和實際訓練,熊明遇突然問起陣型和戰術,他哪里回答得出來,加上他不習慣說瞎話,所以場中頗有些尷尬。
熊明遇只以為是劉民有不愿多說,笑瞇瞇的也沒有責怪,想著下來怎么和這個團練總兵拉上關系。
看完操練后,熊明遇從座位上站起,下面是依然整齊的兩千營兵,他還等著校閱時候常例的跪拜,豈知劉民有像不知道一樣,根本不讓士兵下跪。
剛剛操練完的士兵威嚴肅立,全都是一個姿勢,熊明遇此時才發覺這支人馬的不同,他們站立時候微微仰頭,看著很有一種昂揚之氣。但這個觀感對他卻不太好,因為這對他似乎是一種蔑視。
陳新恭敬的陪在一邊沒有任何表示,按照朝廷的兵制,這個團練營和他是沒有隸屬關系的,平日的訓練和管理都由團練總兵主理,只有出征時候才會聽掛印總兵命令,實際上到明末的時候,總兵即便在出征時,也管不了其他營頭,發號施令的都是領兵的文官,總兵的影響力被限制在一個營的規模。
陳新也不想士兵給文官下跪,平時王廷試檢閱之時,大多以有甲胄為由推脫,現在既然是團聯營,他便裝著外人一般。
王廷試和呂直則知道劉民有的背景,平日互相間利益糾纏,此時他們也不好說什么,熊明遇稍站了一下無人理睬,呂直湊過來低聲道:“大人,要不要去西門看看標營?”
熊明遇遭了冷遇,借著下臺道:“自然,本官正有此意。”
正在此時,營門外過來一名家丁,給王廷試遞過一份急報,王廷試匆匆看了,臉色一變就拿給熊明遇。
熊明遇看完后沒有表情,抬頭掃視一圈,最后看著陳新和劉民有,“各位將軍,流賊已入武安,昌平兵盡沒,副將芮琦、守備王繼統陣沒,左良玉僅以身免,井徑關守備李定、王國重陣沒,井徑關兵馬喪亡殆盡,畿南空虛,流寇有長驅保定之意。”
一群將官面面相覷,沒想到流寇現在居然如此兇猛,熊明遇威嚴的道:“兵部嚴令,登萊巡撫下各營,抽調五千以上精兵,五月前趕到保定,克期必至。”
王廷試和陳新等人齊齊跪下,“遵督師將領!”
臺下的鐘老四站在第一排,身邊是從近衛營調來周少兒,他現在是第五營的一名百總,管著一個連的人。
周少兒目不斜視,低聲對鐘老四道:“陳大人說的軍中無跪禮,軍人有榮譽,為啥他還要跪那個督師。”
“督師官大唄。”鐘老四沒好氣的道,“老子就看不慣這些官爺,他們懂個球,憑啥讓陳大人劉先生跪他。”
“陳大人可是一品武將,這個督師幾品?”
鐘老四呸了一口,“老子管他幾品,就是王爺來了,管老子球事,陳大人那是給他情面才跪他,看了憋屈,校閱完去喝幾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