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是莊頭!他奸污我媳婦,害死了我家閨女!我要殺了他!”
旅順城北面的校場上,一個留著辮子的人猛地撲倒旁邊一人身上,瘋狂的又咬又打,地上那人不敢還手,哭叫著只顧抵擋,周圍一圈包衣都麻木的看著他們,好半天才又兩個人跳起來踢打地上那人。
站在圈子中間的趙宣揮揮手,外面進來兩個鎮撫兵,將那三人拉開,按住地上那個莊頭,把他的辮子打了一個結,然后用繩子捆了讓他跪在地上。兩個局級訓導官走到那些包衣身邊,跟他們核實這個莊頭的惡行。
趙宣則一把拉起剛才最先打莊頭的那個包衣,指著他對一圈包衣道:“這位兄弟失陷于遼東十載,歷盡劫難到了這里,今日還能有如此血性,這才是漢家男兒的做派,你放心,這個為虎作倀的莊頭一定會得到嚴懲,若那些俘獲的真夷中有你認識的為惡者,興許讓你親自斬殺之,你敢不敢?”
那包衣滿臉通紅,“奴才要……小人敢,只要大人你給刀,奴,小人就敢把建奴頭砍下來。”
其他包衣們縮頭縮腦,也有些騷動起來,但韃子多年的積威仍在,即便現在有一百多真夷被捆在校場兩邊的木樁上,他們也不敢正眼去看一眼,更別說去打罵了。
趙宣一拍那包衣的肩膀,還是對著其他包衣大聲道:“這就對了,你們都是遼東的受苦人,受久了欺壓,這里是咱們漢人的地方,你們不是奴才不是包衣,要是你們今日都不敢站出來指認那些欺壓你們的人,那你們就一絲人性都沒了,難道你們真的就是包衣的命?就甘愿作一輩子的包衣?”
一群包衣全部低著頭,眼前這個明軍一點不兇惡,面目還很親和,也不打罵人,但他們聽了他說的話,都不敢抬頭看著這個官軍。
趙宣沿著圈子緩緩走動,“父母生你們為人,不是給那些野蠻韃子為奴,你們偷生情有可原,但今日仍是一副奴才模樣,摸摸那條豬尾巴,你還像個人不?”
場中開始有低低的哭泣聲,趙宣繼續道:“想想你們死去的親人,想想你們在遼東豬狗不如的生活,你們心中有愧不?你們偷生一世,終有死的一日,到時候你們見了你死去的妻兒祖宗,他們問你們給他們報仇沒有,你們怎么跟他們說?”
“哇!”第一個后金包衣大聲哭起來,場中很快哭聲四起,多年壓抑在心中的苦難在這一刻爆發,所有包衣都哭得聲嘶力竭,一邊哭一邊喊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在遼東活下來的遼民,幾乎人人都有親友死于建奴之手。在高壓的暴力壓迫下,他們往往選擇了遺忘,逐漸變得麻木,似乎那些事情已經久遠,但今日在趙宣的引導下,埋在心底的仇恨和羞愧同時涌上了他們已經麻木的心頭。
趙宣舒一口氣,有人哭出來就好,至少他們還有感情,不是真正的麻木,同時他也為他們感到幸運。
前兩日黃思德從登州緊急趕來,部署遼南的一系列宣傳工作,要借著這次大捷振奮遼南和登州人心。他專門將趙宣從金州調來,把包衣的分化工作交給了趙宣處理,他專門交代的是,如果包衣確實不可救藥,就先運到登萊各地展覽,然后就取腦袋送京師,多少能換些銀子回來。所以趙宣一直為這些人擔憂。
現在打開了這些人情感的閥門,后面的甄別會很順利,只要他們能表現出有可以拯救的希望,那他們大多數能夠活下來,經過改造后融入登州體系。
“你們的仇人就在那里,給你們爭取來一個真夷韃子,交給你們處置,報仇的時候到了。”趙宣指著最近一個木樁上的建奴大聲嚎叫,地上嚎啕大哭的包衣發一聲喊,齊齊圍過去對著那真夷拳打腳踢,還有人撲在建奴身上亂咬,鮮血在牙齒間迸出,那后金余丁大聲慘叫,這仿佛是用牙齒在凌遲一般。
瘋狂的包衣淹沒了那個余丁,在瘋狂的叫喊聲中,人群上空飛舞著余丁的衣服碎片和血肉,連校場上執勤警戒的登州兵都心驚膽戰。
“菩薩保佑,我沒有讓他們這么瘋癲,是建奴自己造的孽……”膽小的趙宣不敢直視,把頭轉了過去,正好對面有兩個鎮撫兵,他又不好表現得太過廢柴,便低頭緩緩走動,做出一副思考事情的樣子。
好半天后,那邊的哭喊聲終于低了一些,兩個鎮撫兵去讓包衣列隊,準備讓他們指認包衣中作惡者,篩選之后還要由情報司和軍法官再次甄別。
趙宣長長出一口氣,停下步子剛一抬頭,面前一個人正笑瞇瞇看著他。趙宣嚇一跳,仔細看原來是鐘老四,他撇撇嘴對鐘老四道:“鐘把總,聽說你這次可能要升千總了,日后帶著上千的人馬,要做好士兵表率,還是不要搞這些把戲的好。”
鐘老四哈哈一笑,他是來旅順探望龍騎兵第二司的傷兵,這些傷兵當日都是通過復州河運到北信口,由大船運回旅順的,有些輕傷的已經可以歸隊了。
鐘老四部下的輕傷兵有八成活下來,包括那個關大弟在內,這遠遠超過他的預期,所以鐘老四心情十分舒暢,他正準備去城外兵營找近衛第一千總部的周少兒敘舊,看到校場周圍有許多屯戶圍觀,也跑來看熱鬧,便看到了這個趙宣。
他對趙宣印象不錯,這人沒有壞心思,就是膽子小了點,雖然趙宣也去了那么多次戰場了,但一看到那些血腥場面還是適應不了,連打掃戰場都不敢去,逗逗這個膽小的訓導官是他的一大喜好。
鐘老四大大咧咧道:“升職誰知道,搞不好軍法官一句話就給老子弄黃了,還有你,要是你不副署報功令,老子也一樣升不成。”
趙宣沒好氣的道:“就你在渡口那要擅自出擊的做派,軍法官就是不給你通過,我也認為沒有什么錯,咱們登州鎮最重軍紀,他事后沒有處罰你已經不錯了,咱們當時就是要守穩渡口,你怎么就……”
鐘老四往地上狠狠的吐一口,“呸,他已經都報給副總軍法官了,還給朱國斌抄送了一份,不然老子為啥說他要弄黃了。那渡口形勢他根本不會看,按著老子那么打,起碼多殺幾百漢奸。”
“鐘把總!”趙宣突然提高聲音,“你到現在還是沒認識到軍律的重要,都照你這么來,人人都可以按著自己想的打,咱們還打個什么仗,你就算多殺幾百漢奸,渡口丟了誰來負責!”
“渡口還有兩個連,怎么會丟,正藍旗騎兵遠在幾里外,他們也打不動兩個連的方陣……”
趙宣伸斷他,“還有你在戰場浪費彈藥,明明可以用刀殺的,你用短銃把腦袋打爛了,那幾個人頭都無法驗功,我已經跟朱大人和營軍需官建議扣你的月餉。”
“又他媽扣!老子……”鐘老四怒氣沖沖,他在登州被扣了半年月餉,這個月才扣完,趙宣這一折騰,又不知多久,但他剛罵了半句趕緊收口,他挨打擊挨多了,總也要改一下脾氣,特別想在趙宣還握著升職報告副署的這道坎。
趙宣瞪著鐘老四,只見他突然換上笑臉道:“訓導官說的是,以后絕不擅自出擊。”
趙宣這才臉色一緩,對鐘老四道:“鐘把總,不是我說你,你也該收收性子了。你說你打仗帶兵都是一把好手,為啥老提升不上去,就是這性子鬧的。”
鐘老四聽得又有點火起,他眼珠轉轉,突然一指趙宣后邊,“以后我都按那樣殺,訓導官你看合適不。”
趙宣正說著話,沒有多想就回頭一看,只見地上滿是血污肉塊,那建奴全身被咬得稀爛,好多地方被咬出了白色的骨頭。
趙宣一股惡心涌上來,連忙轉過頭把眼閉上,鐘老四見狀就要拖著趙宣去看尸首,趙宣拼命掙扎,鐘老四拍著趙宣大笑道:“我覺著,你該跟著我的司練個幾個月,拿起長槍跟韃子干一仗,這膽子就大了。”
“真的?這……我生來就看不得這些,連殺豬都不敢看……”趙宣喘了幾口氣問道。
鐘老四洋洋得意道:“訓導官,不是我說你,你也該多練練膽子了。你說你訓導口才都是一把好手,為啥一直到不了營訓導官,就是這性子鬧的。你得改,先就從殺畜生開始。”
趙宣下了決心道:“改,我回去就打兔子來殺,多謝鐘把總提醒。”
“趙訓導官,我還有事,剛才跟你說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有啥不明白的,回了金州再來問我。”鐘老四說完大搖大擺的走了。
趙宣想了半天,突然抬頭望著鐘老四的背影,“咦,明明該是我訓他來著。”
雙島,旅順西北方的一個小小島嶼,距離旅順半島最近的海岸只有短短幾里,東面是遼闊的雙島灣,同樣是一個避風的良港,雙島灣沿岸是大片的平野,有不少屯戶在田地中勞作,準備著秋收,這是旅順周圍適合耕種的地方之一,雖然收成并不高,但勝在面積還算大。
一行騎馬的人行走在麥浪中的大道上,往著西北方的雙島灣前進,領頭的便是陳新。此處海岸距離旅順南城三十余里,陳新往來旅順多次,卻還是第一次去這個小島。
陳新在旅順優先探視了傷兵,救護隊用的蜂蜜效果很不錯,甚至主導此事的陳新也沒有料到。實際上,蜂蜜中含有大量的氨基酸和酮類物質,有破壞微生物生物化學循環的作用,蜂蜜之所以能保鮮,就是其本身就能殺滅細菌,蜂蜜又是濃溶液,能隔絕傷口與空氣接觸,傷口更容易結痂,最神奇的是,它可以讓感染的微生物脫水,使水氧化變成雙氧水,起到殺菌消毒的作用,可以說是處理傷口的最好生物抗生素之一。
其后他檢查了旅順黃金山和西官山的防御陣地,這次復州破襲戰之后,建奴攻擊金州旅順的可能性增大,他要做好準備,除了防御陣地之外,一些利于防守的武器也從登州陸續運達,數量最多的就是鐵蒺藜和震天雷。各種防御的奇思妙想在不斷總結,進行著各種試驗。
旅順南城再次擴建,往西擴充了一個外城,城墻的高度和厚度都大大增強,旅順越來越接近要塞的特點。
陳新到達雙島灣岸邊時,已有兩艘平底沙船等在那里,一行人都走了上去。
沙船不久就停靠在島上的碼頭,陳新走上雙島游目四顧,島上植被貧瘠,在秋末還剩下少許的綠色,島上建筑很少,碼頭附近有一排屋子,是水營在此地的臨時營地,碼頭不遠的島山上,立著幾間新修的廟宇一般的建筑。
陳新看著那山頭問道:“那就是毛總兵的衣冠冢吧?”
隨行的外務司主事低聲回道:“正是,三年前,罪督便是在此山將毛總兵斬首。”
陳新嘆口氣,雙島依舊,三年前在此的兩個風云人物此時卻已不在,而且都是死于非命。
默默順著新建的石臺階上山,陳新不一會就登上了島山山頂,此山山頂頗為開闊,西望滄海遼闊,東邊可見金州地峽的連綿群山,他忽然覺得毛文龍如果真安葬在這里,或許比西湖之濱更符合這個武人的經歷和胃口。
西側山腰有幾個院落,是供拜祭者落腳的,有些臨時避風的客商也可以在那里歇腳。尚可喜他們就住在那里,不過陳新并不急著見他們,而是往衣冠冢走去,他把這兩人晾了幾天,其實沒有什么緊急的軍務需要處理,只是一種談判的技巧。
衣冠冢的大門頗為氣派,進去之后是一個大院,再進門才是毛文龍的衣冠冢,兩側則是東西廡,供著陳繼盛、張盤等等戰死東江將領的靈位,他還在左側看到了尚學禮的靈位。不禁對黃思德的細心大為贊賞。
毛文龍的墓前正有幾個人在上香,他們聽到腳步聲響,齊齊轉頭看過來,幾人都是面目兇悍,看人之時都帶著一種冷漠。
那外務司的主事見了幾人,連忙說道:“毛副將、尚副將,這位便是太子少保、登州鎮總兵陳大人。”
“陳大人?!”中間一個披著紅色披風,面容粗糙的大漢呆了一下,接著噗通就對著陳新跪了下去,并且連連磕頭,“末將東江鎮副總兵尚可喜,拜見陳大人,末將代毛帥和先考謝過大人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