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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日,關大弟早早起床,今日沒有訓練,他準備去田里勞動,順便把自己家土地邊的水渠修一修,這些水渠修建時由屯堡組織大家一起開挖,分地后平日就由各家維護,農忙之后屯堡再統一修葺。若是平日維護不善,屯長可能要扣分,分要是扣多了,地有可能被收回去。
他到院子里面洗了把臉,吃了兩個粗糧饃饃,小妹也已經起來,讀書的小弟不在,他上月參加民政的挑選考試,考上了什么科技學校,被調到威海去了,半年才有一次十天的假,到時才能回來。
整個文登營系統近五萬人,只選上了三十多個,民政司專門在屯堡門口貼了個紅榜,屯長登門恭賀,他們屯堡總共考上兩人,那里包吃包住,每月還有一兩銀子的月錢,聽說大名鼎鼎的劉先生還會經常給他們親自授課,全屯堡的人都知道這個小弟前途無量,好多殷實人家托人來說親,把他媽高興得什么似的,專門花了五錢銀子辦了酒席,請街坊吃飯,現在逢人就要跟人家說這個小兒子如何能干。
關大弟咬著手中的饃饃,里面是混的粟梁等粗糧,明代山東主食是小麥,大概占糧食的一半,其他粟梁稷玉米等被山東人統稱為谷子,占了另外一半。他右手還端了一碗米湯,就著饃饃吃得十分暢快,米湯是他們買來的少量稻米熬的,在普通百姓中常作為茶的替代品。
原來在山上很少吃到饃饃,很多時候連鹽都沒有。自從二弟入了文登營,他們到了平地上之后,生活才開始改善,比起原來好了很多。
關大弟體格強壯,從小到大在山中的生活也讓他性情堅韌,到屯堡后十分肯干,學種地學得很認真。就算農兵的訓練,他也并不覺得幸苦,只是從小與外界接觸不多。腦袋稍微呆了一點。
等到小妹也吃好,關大弟帶好鋤頭和鏟子,與小妹一起出門。兩人趕著五只羊,這是他們家去年搞的副業,因為他們的屯地在靠邊的位置,外面就是些民戶的土地,其中一些是縉紳家無人耕作的拋荒地,文登營暫時不敢去占,里面長滿了各類荒草,把羊放進去吃草還是可以的。
小妹穿了一件新的藍色棉衣,熟練的拿棍子趕著羊群,看到有羊拉了糞。就用夾子夾起來放到背簍中,這些動物糞便曬干后可以當燃料,而且如果拉在屯堡內街道上,被抓住要罰款的。
她今年十四了,老娘也在給她到處看合適的人家。關大弟倒不希望她太快出嫁,家里平日的煮飯、打柴、放羊的事情很多是小妹在做,一旦出嫁,事情可全靠他自己了。
關大弟一路上不斷與認識的街坊和農兵打招呼,此時出門的人很多,這些大多出身流民的人也沒有什么講究。有家眷的都帶著一起去地里幫忙,眾人結伴去各自田間。他們這個甲的地都在一起,離屯堡比較遠,走到后來只剩下了幾個街坊同路。
他們到了田間后,小妹把羊帶去了荒地,接著到附近轉了一圈,先把看到的糞便都撿到了背簍中,又去拾了一捆柴火,用帶子捆好,弓著腰背到了路邊放著,然后就過來在田里除草。
他們是套種的小麥和白蘿卜,因為灌溉有保證,小麥長勢很好,五六月就能收熟,蘿卜是開春后種的,四月中旬就能收上來一料,這些可以賣,也可以腌制了自己吃,因為今年文登營自己在威海曬鹽,鹽價很低了,一百斤才兩三錢銀子。
小妹看著地里的莊稼,喜滋滋的道:“大哥,下月俺們家要收那么多糧,怕不得一千多斤。”
關大弟對這個妹妹很痛愛,笑著應道,“俺們四月收了蘿卜,你挑到老營那些鋪子去賣些,俺收完就種綠豆大豆,收完豆再種晚谷,雜糧就夠了。”
小妹道:“哥,俺可聽說今年棉好賣,門市上收呢,那個賣貨大姐說有多少都收,俺說就種些棉花。”
關大弟抓抓頭,“俺,俺們今年還是種吃的,賣不掉還能自己吃,棉花要是賣不掉,咱留著沒用,咱們又不會紡。”
小妹興奮道:“咱屯里有會的,交棉花去,她收些工錢就幫你織好,還能做衣服。”
關大弟呵呵笑著,還是沒有同意,他是挨餓挨怕了,老覺得啥都沒有吃的重要。小妹嘟著嘴,繼續除草,關大弟則揮汗如雨,順著自己的地清理水渠,忙了將近一個時辰,兩人才停下休息,小妹去荒地趕了羊到水渠邊飲水,兩人尋了一處田埂坐下,拿出帶的東西吃起來。
小妹自顧自的唱起山歌,她的嗓子很嘹亮,關大弟最喜歡聽她唱歌。
關大弟等小妹唱完,呵呵的問道:“妹,你以后嫁個啥人。”
“俺要嫁個二哥那樣當兵的,你看屯堡墻上到處是宣傳畫,戰兵的衣服穿起來真漂亮,還有月餉也高,以后家里還能先分地。”
關大弟笑著點頭,剛還要接著說話,突然聽到遠處傳來的號聲,開始還不太聽得清,后來越來越清楚,而且還伴著鑼音。
“這是啥號來著?”
“集結號!”小妹大聲嘲笑著,她去看過幾次訓練,都已經聽熟了,這個哥哥居然練那么久還是記不住。
“啊呀。”關大弟大吼一聲,跳起來忙不迭的穿鞋子,一邊大聲對小妹道:“快些把羊趕回去,又敲鑼又吹號,好像是有啥事了才這樣,咱趕緊回堡里去,別是來了山賊。”
小妹不屑道:“哥,啥時候有山賊敢來搶文登營了,咱們這里離那些營兵那么近,你請山賊來。他還不敢來呢。”
關大弟抓抓頭,沒再說話,一溜煙往屯堡趕回去,路上無數的農兵和屯戶也在往回趕,好些人連褲腳都還沒放下。
關大弟從小在山上,體力很好,長跑訓練從來在堡中名列前茅。雖然離得最遠,反倒把其他人甩在后面,趕到校場的時候。鐘老四正在用沙漏計時。他趕緊領了長矛,到自己的隊列位置站好。
臨近沙漏結束,鐘老四站到校場路口上。用鞭子抽打最后趕到的人,口中大聲罵著,“你娘的狗屎,才從娘們身上起來咋地,遲到的一律軍棍五十,打死你們這幫龜孫……沙漏結束時,還是有幾個人遲到,被按在地上打了五十下軍棍。
鐘老四風風火火走到隊列正面,拉開自己的公鵝嗓子,大聲對他們道:“先說正事。今天收到軍令司命令,咱們文登對面的東江鎮,又他媽出事了,還是劉興治那破人,老子早說過他不是好東西。果然還是他,他煽動了一伙人在皮島造反,有參將李登科、游擊崔耀祖、都司馬良、李世安、守備王才等等,目前沒有更清楚的消息傳來,軍令司認為建奴很可能乘機進攻皮島,接陳大人將令。咱們文登營所有部隊全部都要動員,啥叫動員,以前教過你們,就不多說了,戰兵有一半要去威海集結,咱們今日到他們空出來的兵營強化訓練,搞不好啥時候就要打仗,你說哪年有不打仗的,反正老子是年年都打,要想象老子一樣活命,明日開始就要認真練,要演練的東西多了,和戰兵步隊的配合,和炮兵的配合,和騎兵的配合,練得越好,就越是能活命,解除動員令之前,不許回家,還有啥婆婆媽媽的事情,就回家搞好,午時末刻點名,然后就要去軍營,再遲到的,老子一刀劈了他。”
隊列中一片吸氣聲,關大弟卻并不害怕,他只擔心地沒有人種,卻不怕打仗,那似乎比現在這樣平淡如水的日子更吸引他。
“解散……關大弟一身筆挺的紅色軍裝,坐在正屋門檻上,小妹蹲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把一圈圈的綁腿捆在關大弟小腿上,淚珠一顆顆的滴在關大弟的綁腿上,當年關二弟出征前探親一次,臨走也是小妹給他打的綁腿,沒想到從此就沒回來。
他媽在廚房里面忙碌的烙餅子,希望能給關大弟多帶些,
關大弟幫妹妹搽掉淚水,輕輕道:“俺不會死,只說去兵營訓練,又沒說去打仗,怕啥,聽說月餉一兩,比原來多一倍了。”
小妹哽咽著道:“打仗的事哪說得清,那鐘教官也說沒有一年不打仗的,那年還說打聞香教妖人,結果殺韃子去了,那么多韃子。。。”小妹看著關大弟的臉,終于嗚嗚哭起來,關大弟沒有再勸她,低著頭看著地上,廚房里面也安靜下來。
小妹哭著道:“哥,俺們不要地了,還回山上住自己的屋子,咱不給人賣命了。”
關大弟愛憐的看著這個妹妹,“那咋行,房子都在這里呢,且不說逃兵抓到要殺頭,你就說山上有啥,咱們原來鹽都吃不上,過年也難得吃到白面,現在一月都能吃好幾次,回上山,誰愿娶你,小弟又咋辦。”
廚房里面的聲音又繼續響起,關大弟自己把綁腿緊了一次,這東西叫行纏,與后來的綁腿一個樣子,明軍很早就有這種裝備,在長途行軍時有很大好處。現在是文登營的標準裝備之一。
關大弟自己在屋中取出發下的背包,開始收拾其他東西,其實也只有寥寥可數的幾件,其他的都是軍隊同意配發,小妹突然沖出門去,關大弟收好背包,在他最喜歡的門檻上坐下,看著院子里面的情景發呆。
小妹很快又跑回來,拿著幾包新的卷煙,低頭塞到關大弟的軍裝口袋里,淚珠仍是一顆顆滴下來,關大弟喉頭一陣苦澀,他知道這是小妹用平日幫隔壁嬸子納鞋底賺的錢買的,三弟去讀書的時候她也沒舍得用。
關大弟拿出一包,上面印著“文登香”三個字,他平日自己也舍不得抽紙煙,經常是買一些煙葉用煙筒抽,小妹給他點燃了,關大弟舒服的吸了一口進去,加過酒的煙葉燃燒后更加醇香,嘴唇上一陣輕微的麻痹感,比原來他抽過的紙煙味道更好,不由舒服的吐出一口煙氣。
關小妹咧嘴笑著,“哥你覺得咋樣?那大姐說這是新出的,比原來的好。”
“真不錯。”關大弟對著妹妹笑笑,摸摸她腦袋道:“地里的活都靠你了,收麥子的時候花點銀子雇那些流民幫忙,耕地的時候要常去甲長那里打聽,別誤了用牛的時候,不然就要等所有人用完了。”
這時他媽總算趕出了餅子,全部用紙包好裝在他的口袋里面,關大弟匆匆吃過午飯出門,外面各家都在送各自的親人,有兩戶剛成親的,媳婦哭得眼淚汪汪的。
關大弟撇撇嘴,他回頭對他媽和妹妹道:“你們別送俺,俺看不得人哭。”
他媽樂呵呵道:“誰要哭了,你記得要聽長官話,銀子別用了,留著帶回來,俺以后好給你弟修個大房子。”
關大弟郁悶的轉身,走出送行的人群,來到校場上,那里已經站了幾名教官,還有幾名沒見過的軍官,全部是新式的大翻領的軍裝,頭上是圓筒形帶檐帽。。
農兵們很快到齊,各總甲的甲長各自點齊了所屬的人,然后與幾名軍官一一交接清楚,最后由鐘老四和屯長簽字確認。
因為所有人都被捆綁在土地上,他們的財產都依附于屯堡,所以沒有一個逃兵,兩百多名農兵安靜的站在校場上,關大弟站在前排,他有些羨慕的看著臺上的軍官。
將臺上的軍官和屯長清點完后,互相談笑一會,然后站出一個斯文的訓導官,關大弟認得這個人,叫做趙宣,平日就曾來宣講過數次,以前還當過聞香教,他把聞香教騙人的伎倆都給大伙講了,現在屯堡基本沒有人再信那東西。
“各位士兵,今日開始,你們就不是農兵了,在動員令解除之前,你們就是我文登營的正式戰兵,咱們文登營可是天下聞名的,各位也是屯堡里面精挑細選出來的,我相信你們不會丟了屯堡的臉。”趙宣咳嗽一聲,繼續道:“這次動員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韃子的事情,他們想收買那個劉興治,打下皮島,然后順著海岸占了旅順,旅順是啥地方,離咱們這里坐船最快只要兩三天,咱能讓建奴把那里占了?不能,建奴是啥玩意大家都清楚,俺告訴你們,建奴要是哪天坐船到了文登,把你家里啥都搶完,房子得給他們住,你們回去住窩棚,男的剃頭,女的也要剃頭,還要陪韃子睡覺。。。”
趙宣唾沫橫飛,講訴著他自己修改過的宣傳版本,周圍的家屬們聽得大聲罵著建奴,鐘老四聽著不太對勁,不過也不能去糾正,這個趙宣是出名的能講,只要不講超過一刻鐘,就算給面子了。
“打死狗韃子!”
“殺建奴!”
趙宣這次還算快,一刻鐘后,用一陣口號結束了動員,下面的農兵被他忽悠得義憤填膺,趙宣所說的那些條,關大弟一條也不能接受,其實不用動員,建奴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因為他弟弟就死在他們手上。
“進入軍營之后,咱們要和第四屯堡的農兵合編為一個司,咱們的番號是預備營第一千總部第二司……關大弟在人群中看到了母親和妹妹,妹妹正在抹眼淚,關大弟斜眼看看身邊的戰友,一溜紅色軍服,所有人看著都很精神。
關大弟嚅嚅道:“俺喜歡當兵。”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