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明萱回至禪房用過素膳,又伺候著朱老夫人小憩歇下,便悄聲對著嚴嬤嬤說,“我胸口有些發悶,想去后山走走,倘若祖母先自醒了,還請嬤嬤先服侍著,我不會耽擱太久的。”
她并未告知將去哪處,卻明明白白說了是去后山。
與錢三的會面本該做得隱秘,便是連祖母都要瞞著的,可方才凈蓮堂內韓修的奇詭現身與雷霆手段尚令她余驚未歇,行事便不敢再不留一分余地。倘若她在后山遇見了什么境況,令嚴嬤嬤知曉她的大致行蹤,總也好有個搜救的方向,便算她杯弓蛇影了,但留一條退路總是沒錯的。
嚴嬤嬤想了想說道,“后山不接待外客,倒是清靜地很,小姐若是覺得悶,讓雪素和丹紅兩個陪著您出去走走也成,只是莫要再往深處行去,那兒年久失修,常有山石墜落,恐怕會有危險。”
她時常受遣來往此處,對清涼寺后院的情形十分了解。
明萱點了點頭,“我聽嬤嬤的。”
其實昨夜之前她便已經將清涼山的地形打探了個十之八九,后山上有一處藥廬,聽說是擅醫的了參師傅制藥的所在,但制藥講究時節氣候,如今尚在暮冬,采不得新鮮草藥,那藥廬便鮮少有人經過。她與錢三約定相見的那棵巨松,便就離藥廬不遠,并不是什么危險的所在。
可嚴嬤嬤滿懷好意,她心中也甚是感激的,她明媚一笑,攏緊了灰色狐貍毛斗篷,便帶著雪素和丹紅出了院子。
后山面陰,越走得遠便越顯得冷冽寒涼,明萱遠遠望見巨松之下立著個青灰布衣的中年人,他身上穿得單薄,兩條手臂抱胸而交,在凄惻的風中來會不停踱步,像是在取暖,又像是懷著巨大心事時的忐忑不安。
她心想,這人便就是錢三了。
果然,錢三瞥見明萱之后,便急忙迎了上來,躬身行了一禮,“小姐,您喚小的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縱然他是顧元景的表舅,且已經脫去奴籍,卻仍舊卑微守禮,哪怕他前一刻還在渾身發抖打顫哆嗦,可這會屈身時卻不曾有一絲動搖,語氣中的炙烈歡喜,意味著他許是已經猜到了明萱喚他過來的目的。
明萱忙道,“錢三爺多禮了,您是長輩以后可不必如此。”
正經人家,妾侍的親眷,與主子并不相干,哪怕是嫡親的兄妹,妾侍所出的子女也不能喚一聲舅父的,顧元景從前也不過稱錢三一聲錢叔,明萱此時卻高看他一眼叫他錢三爺,又將長輩兩個字抬出,著實已經是十分禮遇了。
錢三面上閃過驚喜神色,心里想道,七小姐如此抬舉,那定是因為四爺的事了。
顧元景的生母姜氏,原不過是顧長平書房里收拾屋子的丫頭,因識得幾個字,又是自小在顧長平身邊長大的,便每常有些紅袖添香的舉止,只是顧三老爺篤愛陸氏,深信一生一世一雙人,雖也對姜氏和藹有加,卻從不曾愈禮。后來陸氏生明蓉時傷了身子,太醫曾恐不好再生育了,為了子嗣香火,陸氏便做主替顧長平收了姜氏,待姜氏產下男孩,便提了她為姨娘,還恩及了錢三。
姜氏短命,誕下子嗣不過兩年,便就沒了。陸氏自己無子,便將顧元景養在身邊,當作親生的那般教養,母子感情甚是親密,她素來賢惠大度,也不防著姜氏身邊的舊人離間,還抬舉錢三做了外頭鋪面上的管事。這般坦然,倒將那等陸氏去母留子的謠言不攻自破,元景一心孝順母親,友愛姐妹,長成個心善又磊落的男子。
陸氏數度想要將元景記在名下,可顧長平執念,總盼望著要有個與陸氏嫡出的男嗣承繼房頭,后來求醫問藥得了明萱,他便更不愿意輕易放棄這念想。直到明萱漸漸大了,可陸氏的肚皮卻一直都沒有消息,他這才松了口,想要待愛女出嫁之后,再將元景記作嫡出,誰料到后來竟變成那樣……
明萱見他神色,便就知道他心中門清,也不與他多說那些有的沒的,直接開門見山,“錢三爺,侯府的事您雖然身在外頭,想必也是能知曉幾分的,如今我已經在議親,想必過不多久便要出閣的。我孤苦伶仃,唯有一個哥哥能夠念想,可惜他這會子也不知道在何處何地……”
她語氣微頓,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府里這兩年都不曾派人去西疆尋過,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侯夫人忙得腳不沾地,我想著便不必開口相求徒惹長輩煩心。若是您最近得空,能不能請您替我去一趟西疆?”
錢三心中激動,這兩年來他無時不刻想要去將顧元景找回,那是他此生富貴榮華的倚仗,倘若元景安然在府中,他這兩年也就不會過得那樣落魄。可奈何尋人是需要巨資的,他手上的銀兩不多,連去西疆的盤纏也不夠,談何找人?可七小姐既然開口相求,那便不會令他空手而行的。
他急忙說道,“得空的,得空的。不瞞小姐,我如今在鋪子上也沒什么差事好做,不過混吃等死,倘若我開口辭工,恐怕掌柜的會笑出聲來,若您想念四爺了,那我少不得便替您去西疆走那一趟,若是能將四爺帶回來更好,若是不能,也總算能知曉了他平安無事,咱們再以圖未來。”
明萱輕輕頷首,看錢三急切模樣,對顧元景確實是真心的。
她說道,“既如此,旁的我也不必多說。你且先將鋪子上的差事辭了,隨便胡謅個借口說你要回老家,做勢要像一些,不要令人看出破綻,這幾日便在家里收拾收拾,等我派人過去與你接頭。”
錢三忙不迭點頭,“好好。”
明萱從雪素手中拿過那包袱,遞了過去,“錢三爺,這些金塊容易承兌,你先拿著傍身。等我的人辦完事,會將我存在錢莊的銀票和取銀錢的印鑒交給你,這一路上的盤纏和尋人的費用,你皆不必擔憂。”
她頓了頓,“只是在盛京最好不要動用這些銀子,等出了京城,你再尋輛結實的馬車,雇幾個得用的人,多買一些出門的干糧和衣裳。我盼著你能夠早日尋著我四哥,倘若有他的消息,還請及時傳信與我!”
錢三也不客氣,將那沉甸甸的布包拿過來搭在肩上,他語氣鄭重地說道,“小姐請放心,錢三定不辱使命。”
他想了想,接著補充說道,“這兩年來,我思來想去,便是西疆戰事再吃緊,但以四爺的身份,鎮西將軍是不可能真將他充作先鋒兵,令他身先士卒的。莫說永寧侯府還不曾倒,便是倒了,今上圣旨只令人將四爺遞解去西疆,卻并未有其他旨意,天威難測,鎮西將軍不會行冒險之舉的。”
所以,顧元景七八成的可能仍舊安好無恙,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與侯府斷了聯系,侯府又一心當他沒了,后來又存了其他念想,便就沒再派人去尋。
明萱又何嘗不是如此以為的?
她點了點頭,“那我便將四哥交托給錢三爺了。”
錢三又一屈身,辭過便匆忙下了山。
明萱懷著滿心期盼,卻終究只能對著空山幽幽長嘆,她低聲呢喃,“但愿能夠一切順利。”
她轉身回去,途徑藥廬時卻猛然撞見了個中年僧人,那人身長六尺,生得十分魁梧勇猛,臉上皮膚許是經歷過風霜,看起來又黑又粗糙。她忙退避一旁,施然含身行與他佛禮,那僧人雖也停下施禮,可臉上神色卻略顯猙獰,他似是有些擔憂地回身看了一眼,見明萱好奇,便忙低垂下頭,快步地往前行去。
明萱眼利,瞥見杏黃僧帽中竟藏著黑色發絲,她想起緋桃所語,眉頭不由一皺。佛門規矩森嚴,倘若不曾剃除這三千煩惱絲,是穿不得那樣杏黃僧袍的,便是有心要皈依佛門的居士,衣裳自也有不同,這樣說來,方才那中年僧人,便是個西貝貨了。只是不知道,那人與緋桃口中的是否是同一個……
她抬頭向藥廬望去,因為那假冒的僧人分明是自那而出的,只見那藥廬的木門并未關實,只是虛虛地掩住,她一時分辨不清里頭到底還有沒有人,倘若無人便還罷了,倘若有人,那里頭的人會不會又是假僧?青天白日之下的偽裝,定是因為要行見不得人之事,難道她方才遇見的是個歹人不成?
這樣想著,明萱心里便生出些害怕來,她不敢想象倘若那要廬里頭還藏著人,會發生什么樣的事,她與雪素和丹紅不過贏弱女子,是絕不能在這后山之上出事的。她便趕緊將頭垂下,腳下步伐匆忙,想要盡快地躲開這是非地。
正在這時,藥廬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明萱心下一驚,卻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身穿雪青色粗布麻衣小廝打扮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扶著個青蓮色錦袍的男子從廬內矮身出屋,那身著錦袍的男子長身玉立,生得極其俊朗,可惜腿上竟綁著厚厚一層木板,看起來竟像是受了極嚴重的腿傷,他一手扶住小廝,一手撐著個木拐,正自艱難地挪步。
驀得,他似是察覺到了明萱的目光,徐徐抬起頭來,那目光黝黑幽深,像是深不可測的潭水,又似波詭云譎的海面,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卻能將人完全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