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翌日清晨,琳玥起身便去了安泰院與朱老夫人辭行。
饒是知曉不過大半年后,這素來疼在心尖上的外孫女便能長久地在府中陪著她了,但臨到分別,朱老夫人卻仍是眷戀不舍,她捏住琳玥的小手,千叮嚀萬囑咐著,“我知道西邊要比盛京略暖些,但在路上可切不能隨意減了衣裳。聽說西疆五城都有流民逃竄,倘使遇上了,你若好心施善也罷,只是一定要分外警醒。”
她頓時憂心忡忡起來,“二十年前,北方起戰禍,那時也有許多流民,我還記得朝中有位沈大人的家眷上京,途徑那些所在,只因好心施舍了幾兩銀子和一些糕點,卻讓那些流民起了貪念,闔家都給搶殺了……”
饑餓面前,良知是會泯滅的,隴西雖不曾受戰禍波及,但從西疆五城撤離的人卻大部分都逃至那帶,此行甚令人擔憂。
明萱忙扶住朱老夫人的手臂開解她,“祖母多慮了,琳玥可不是獨身一人回去的呢,有大哥哥護著,咱們府里還派出了衛隊,這么多人跟著,您怕什么?再說,那些流民大多聚在隴西以西,琳玥回途時便是遇上了,也不過是些零散小顧,不會有事的。”
她的聲音低柔,像是有安撫人心的魔力,朱老夫人聽了心里略安定了一些,又看到琳玥也不斷點頭,便才舒了口氣,“元昊做事牢靠,他送你回去,我放心。”
行李車儀俱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琳玥鄭重給朱老夫人磕了個頭,與明萱互相道過珍重,便就跟著顧元昊上了軟轎坐車回去隴西。
朱老夫人有些依依不舍,但卻仍打起精神令嚴嬤嬤套車。
永寧侯府老夫人親自出門,這陣仗自然與上回明萱去清涼寺時不同,光是馬車便套了三四輛,丫頭仆婦跟了一大堆,隨行的侍衛也增至二十四人。老夫人與嚴嬤嬤和緋桃坐了前頭的兩轅四匹馬車,明萱帶著雪素丹紅坐了中間那輛,其余的婆子丫頭則都坐后頭車上。
馬車上,明萱向雪素問道,“東西都拿好了?”
雪素從食盒的下層取出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珍珠和寶石俱在這里了。”
她又從披風里掏出一個布絹來,“我想著那些絞碎了的金塊到哪里都能兌得到的,不若小姐稍候直接將這些交給錢三,這幾日也好讓他準備起來,等何貴辦好了錢莊的手續,他便好直接上路了。”
明萱點了點頭,又問丹紅,“可與你表哥約定好了?”
丹紅掀開簾子,看了下如今正所處的房位,“嗯,出了內城后不久便有一座石碑,那里荒僻,人跡罕至,旁邊就是樹林,卻是去清涼寺必經之地。表哥這會應已經那候著了,咱們留心看到他人,便與車夫說我要小解,讓后頭的車先行。”
她頓了頓,“到時候,只要將車夫引到另一面,我便能將東西帶下去。”
這計劃昨夜她與雪素推演了千遍,是不會有失的。
明萱輕輕頷首,“便都看你們的了。”
等出了內城,丹紅果真喊停了車夫,雪素又借口有事要問,將那車夫引至旁邊,不多久丹紅回來。
明萱見她神色輕松,便就知道事情已經辦成,她心中略松了口氣,那么今日必要做的兩件事只剩下一樁了,只要見了錢三,她相信他定會被自己說服的,那么顧元景的消息便能有著落了。接下來,便只盼著老天爺有眼,不要將顧家三房最后的指望斷絕,能令他平安活著。
只要他平安!
巳正到的清涼寺,因早下了帖子說永寧侯府老夫人要來,了因方丈竟親自候著,迎了朱老夫人一行至禪房,他呼了聲“阿彌陀佛”,便又說道,“貴府三夫人的法事設在了凈蓮堂,是由老僧座下的大弟子圓通親自主持的,蓮花座上的香油卻是要等著七小姐親自來添的。”
朱老夫人忙道,“方丈費心了。”
她抬頭對著明萱說道,“萱姐兒,快給你母親磕頭添香去,我怕見了心里難過,便不去了,你替我跟你母親說,我總算沒負她當日所托,為你擇了戶好人家,讓她在天之靈就安心吧。”
明萱福了一身,便有小沙彌引著她至凈蓮堂。
了因方丈見朱老夫人凝眉,便屏退了伺候的小沙彌問道,“老夫人可是有話要對貧僧說?”
朱老夫人點了點頭,“這樁事原與我侯府無關,但若是不問個清楚,心里卻總是如鯁在喉,不大舒坦。住持方丈,老身且問你,前些日子我家萱姐兒來替我取那金佛,那日裴家大爺可也到過清涼寺?”
她著人去鎮國公府打聽消息,回來的人說裴大爺上清涼山時驚馬摔壞了腿,裴家雖不曾明說是在何處摔著的,但她卻因著萱姐兒差點出了事,能猜到一些。
她心中覺得猶疑,嚴嬤嬤分明與她說過的,萱姐兒的馬車脫了轂后,那孩子善心令人將石子皆都清理過了的。裴家大爺的車倘若在前頭出事的,那山道上的石子便不可能仍舊那樣整齊,他若是在萱姐兒后頭上的山,那怎還會有驚馬摔腿的事?
裴家大爺的事,朱老夫人用腳趾頭都能猜到定是他繼母失德惹的禍端,但即便如何,又與她何干?但裴顧兩家,自從今上登基改立裴氏為皇后起,便就存了心結,老三的事朝中明眼人都知曉是怎么回事,雖是今上的不義,但倘若沒有裴家的野心相逼,也不至于此的。如今,顧貴妃懷了皇長子,這關系便更是劍拔弩張。
鎮國公世子夫人的惡行并無什么證據,但萱姐兒卻是實實在在出現在那山道上的,須知,萱姐兒的父母兄姐出事,裴家是逃脫不了罪責的,世人看來萱姐兒也確實有要報仇雪恨的動機。倘若裴家有人惡意要將裴大爺的腿傷栽贓到萱姐兒身上,可怎生是好?鬧大此事,以此為借口打擊顧氏,裴相那樣的人,是做得出來的。
萱姐兒命運多舛,好不容易要安定下來了,可不能再受無辜傷害了。
從前顧嵐娘與永嘉郡主交好,朱老夫人也因此知曉襄楚王與清涼寺是素有淵源的。
了因方丈的師弟了參精通醫術,裴家大爺這些年沒少打著治病的名義出入清涼寺,求醫想必是真,另求庇護也是有的。清涼寺到底是名川大剎,來往的達官貴人無數,倘若現今的鎮國公世子夫人當真做得太過,害死了裴家大爺,清涼寺只要透出去一點半點,世子夫人逼死原配嫡子的名聲算是做定了的。
暗害和明殺,是不一樣的。哪怕盛京城中人人都知曉裴家大爺不受繼母待見,暗自猜疑他這些年來病痛纏身內有蹊蹺,但只要沒有明證實傳,那也就是私底下心照不宣而已,可那等刻薄狠毒的名聲要是傳開去,裴氏的家聲也要跟著壞了的。
朱老夫人因著這點篤定了因方丈與裴家大爺有舊,便舊開門見山,直接問道,“聽說他受了腿傷,是在山道上出的事嗎?到底摔得有多么嚴重?”
了因方丈倒沒有顧左右而言它,他面上古井無波,只是點了點頭,“那日是永嘉郡主的生祭,裴家大爺確然來了。實不相瞞,他如今仍在寺中將養著,倘若老夫人心里有什么疑惑,不妨親自問他。”
他是出家人,只顧救人,塵世間的紛爭他是不想管也管不到的。
朱老夫人沉吟半晌,才說道,“既如此,那老身便見一見這位后生孫輩吧。”
寂靜的禪室,點著令人凝神靜氣的檀香。
朱老夫人靜靜端詳著眼前一席紫衣的矜貴青年,他生得極好,眉目之間有七八成像已經往生了的永嘉郡主,但郡主極美極柔的五官在他臉上卻絲毫看不出柔弱女氣,許是因為常年臥在病榻之上,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但他偶爾流轉的目光中,卻有清明堅毅流瀉。
他是被小廝背著進來的,腿上還綁著重重的木板,倒像是真的摔壞了腿。
朱老夫人心中還在猶疑,但臉上卻端出慈祥笑意,“是叫靜宸吧?你小時候來過我們家,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裴靜宸沖她虛弱地一笑,“是顧家祖母,靜宸怎會忘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眼腿上的木板,歉意說道,“這會沒法給您老人家磕頭行禮,還請顧家祖母恕了侄孫不敬之罪。”
朱老夫人便有些心疼地說道,“這好端端的,怎么就傷了腿,是在哪里摔著的,嚴重嗎?我方才與住持方丈說話,聽得他說你在這里,便想著要見你一面,誰成想你這孩子竟還受了傷……”
她低聲輕嘆道,“當初郡主還在時,與我家嵐娘最是要好,跟我家故去了的老三媳婦也是閨中摯友,郡主那時可常來我們府里住著,好得就像是一家。郡主如今雖不在了,但我老婆子卻時常能記起她的好來,好孩子,便是為了讓你母親心安,以后也要多保重自個的身體啊!”
這話聽起來激動地有些毫無章法,但仔細咀嚼卻大有深意在。
裴靜宸睫毛微動,低聲說道,“倒讓顧家祖母替侄孫擔心了,我的腿是我母親生祭那日在清涼山道上驚馬摔著的。聽說那日顧家有位妹妹恰好走這山路時也受了驚嚇,倒是靜宸的不是,小廝們急著送我上來請了參師傅給我治腿,竟來不及收拾那些碎石。”
他面有愧色,“幸得聽說顧家妹妹無礙,否則靜宸便擔了大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