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過不多會,二門上當差的婆子急急過來回稟,說東平王府的太妃領著王妃郡主一并到了,方才換過軟轎,這會侯夫人陪著,約莫已經到了東南面的拾錦軒處。
拾錦軒與安泰院只隔了一片荷塘,寒天路滑,轎夫的腳程有限,朱老夫人心里默默計算著時刻,一邊使人喚了西廂暖閣里的小姐們出來候著,正屋里坐著的幾位太夫人聞訊紛紛整理容儀,原本在東廂房聚著說閑話的夫人們也恭恭敬敬地出來迎接。
原來周朝皇室向來子嗣不豐,好不容易先帝時連得九子,卻因御座之爭五龍奪嫡手足相殘,到如今太祖爺的嫡脈子孫除了今上外,便只剩了四家。臨南王鎮守南疆,成懷王據勢西塞,清平郡王盤置東北,唯獨東平王府因血脈最親,得以留在盛京。
已故的東平老王爺,與先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先帝的皇后早逝,今上的生母也并不長壽,以致今上踐祚九五時后/宮之中并無太后掌執。新帝登基,朝堂權勢重新洗牌,連內/宮也是如此,新舊更迭,宮人們各事其主,難免還有些奪嫡后的余波。裴皇后到底年輕了些,今上便請東平太妃入宮協理了兩月,雷霆手腕之下,整個后/宮才算真正歸攏至裴皇后之手。
因此裴皇后對東平太妃十分信任倚仗,今上也對太妃敬重有加。
圣意隆盛,周朝無人不知,安泰院中聚著的命婦淑媛,又豈敢輕慢這位老太妃?
朱老夫人一雙利眼瞥見門上小丫頭的示意,便知道東平王府的人已經到了,她整了整衣冠,向明萱招手,“萱姐兒,你過來,陪祖母至門口迎老太妃。”
明萱不敢遲疑,忙將手扶住朱老夫人的手臂,蓮步輕移,徐徐裊裊到了門前。
這時,屋外傳來了說話的聲響,嚴嬤嬤畢恭畢敬地挑起暖簾,侯夫人則小心翼翼地扶著老太妃進屋,“太妃慢請。”
明萱偷偷抬頭去看,東平太妃穿著身華貴的一品仙鶴補親王太妃常服,腰間系了代表宗親身份的玉佩綏帶,頭上倒并未戴著厚重的太妃金冠,而是在鬢角簪了支七翅鎏金鳳釵。
垂珠搖曳處,她費盡心思繡出來的萬蝠鳴春圖十分顯眼,壽蝠的眼睛正慈悲得回應著她的注視。
明萱只覺得喉嚨一緊,心頭便淌過萬千復雜心緒。
沒想到東平太妃真的戴了她做的抹額!
朱老夫人不敢怠慢,忙親自迎了上去,與老太妃和王妃郡主相互見了禮,然后笑容滿面地替了侯夫人將老太妃扶過來,“這么大冷的天,老太妃本該在暖閣里飲茶聽戲的,今兒為了我,倒讓您在寒天里來回顛簸遭了罪,妹子心里可真過意不去。”
她將老太妃安置到暖炕上,又要請東平王妃也上座。
東平王妃忙笑顏推辭,“姨媽您是長輩,原不該將這位置讓了我,何況今兒您又是壽星,這闔府的賓客俱是來為您賀壽的,我卻占了這主位倒算是什么?您快坐下,不用跟我客氣。”
老太妃笑著將朱老夫人拉著坐下,“好了,和自家孩子客氣這個做什么?你快坐下,讓你外甥媳婦坐我身邊就成。”
朱老夫人便不再推辭,依言坐下。
眾人紛紛來與老太妃見禮,便有那眼明口快的命婦發出一聲驚嘆,“老太妃今日戴著的抹額好生別致,這繡法竟是從未見過的一樣,瞧這對蝠眼,好似在隨著我轉動呢,真真稀奇!”
安國公夫人也道,“老壽星額上的那副想必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方才就想說怎么那錦雀的眼珠子像是會動一般,不管我立在哪,瞧著都好像是在與我對眼。瞧這行針布法,倒有幾分金針夫人當年的風格,可這繡法卻是從來都不曾見過的。”
她眼中帶著幾分羨慕,笑著問道,“敢問老太妃,這兩副抹額是出自哪位師傅的手筆?若那位師傅尚在盛京,我倒是想慕名而去,請她為我也繡一副。”
女子愛美天性,不管何朝何代都是一樣的,盛京中的勛貴夫人也不能免俗。衣料雖然品類繁多,但名貴的無外乎便是那幾種,綾羅錦緞的色彩花紋雖也算豐富,但端莊持重雍容富貴的也不過那些式樣。因此,公卿侯府的夫人小姐便都愛在針繡上下工夫。
朱老夫人聽了,笑著搶先一步回答,“安國公夫人謬贊了,我家萱姐兒雖得過巧針夫人的指教,但繡技卻不及巧針夫人三成,哪里當得你這樣夸她。”
話音剛落,正屋內便有些悄聲議論。
安國公夫人也有些驚訝,明萱雖然三年不曾見客,但從前卻是花會宴席上的常客,她為人活潑熱情,雖也討人喜歡,但終究被顧三老爺寵愛得有些過了,沒有女孩子的貞靜嫻雅,跳脫得倒像個小子。
沒想到這綺麗針法竟出自顧明萱之手!
安國公夫人便笑著說道,“原來是萱姐兒的手藝,真真繡得別致!”
老太妃聽了,便含笑向明萱招了招手,“萱姐兒過來。”
她拉住明萱的手,慈眉善目地問道,“姨祖母正想問你,那對壽蝠的眼睛處,你可是用了唐伯安的點睛技法?”
明萱乖順地點了點頭,“回老太妃的話,的確是點睛。”
老太妃的臉上便有些動容,“聽說這點睛技法甚難,唐伯安故去后,也常有畫林高手模仿,但總難有人得他精髓。我見你既將這技法融入繡品尚能如此傳神,倘若叫你畫出來,豈不是更得心應手?”
她贊許地望了明萱一眼,隨即又開口問道,“可是你父親教會你的?”
聽提及顧長平,明萱有些吃驚,不是說當年顧長平因與二皇子有牽扯才被韓修行押入獄的嗎?雖然她一直都覺得疑惑,顧長平不支持女婿九皇子爭嫡,倒與二皇子牽扯上實在不符合常理,但三年前韓修帶上的那份圣旨上卻是確實寫著“有謀逆之嫌”的。
謀逆是頂天的罪名,哪怕已經時過三年,也仍然是個需要忌諱的話題。但常人避之還不及的事情,老太妃卻為何那樣坦蕩自然地就問了出來?
明萱低垂的眸子微微轉動,小心斟酌著答案,“回老太妃的話,是。”
老太妃的笑容越發慈和,輕輕揉了揉明萱額發,“我年輕時曾得過一幅唐伯安的妙蓮觀音圖,后來因些緣故弄沒了,這會看到你會點睛,我便又想起那幅畫來。萱姐兒,若是得空,給姨祖母畫一幅可好?”
明萱哪敢說不?
她恭順地點頭,“姨祖母喜歡,明萱明兒便開始畫。”
老太妃見明萱果真像朱老夫人說的那般換了個人,也覺得有些心酸,憐惜過后,卻又為她感到欣慰高興。名門貴女未出閣時恣意灑脫雖不是什么壞事,但將來有了婆家,總還是現在這樣沉靜端方比較穩妥。
她這樣想著,便有心想要再助明萱一把。
老太妃忍不住笑著點了點明萱的眉心,“真是個實誠孩子,姨祖母說要這畫,可不是立時非得不可的,你這大過年的就一心一意為我作畫,也不怕你祖母惱你不懂事?”
明萱一時怔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由拿眼去瞅祖母。
朱老夫人趁機便說,“這也是萱姐兒的踏實。您看,她明明會畫圣的點睛技法,倘若她替我作一幅觀音大士畫像,我看了定然歡喜,就算費力氣,也不過幾日光景。可這孩子偏不,非要費了好幾個月的功夫抄齊九十九部金剛經獻到佛前,說是替我祈福賀壽。”
在座的都是清涼寺的常客,永寧侯府老夫人獻經書施義粥的事約莫都有所耳聞,原只知道是侯府某位后輩做的,沒想到竟是這位剛得了老太妃盛贊的七小姐,于是望向明萱的目光便又與方才不同,心思活泛些的,立時便想到顧明萱已出孝期,身上并未有婚約,她雖年紀略大了些,身份也不再堪得嫡長,但若是家中還有未曾婚配的次子老幺,這門親卻也是做得的。
朱老夫人目光掠了一圈,見果然有人盯住了明萱一舉一動,心中一塊大石便悄然落下。
她心內暗想,群英會上自己覺得不錯的那位顏公子處,自然還需要子存去試探一番的,但若是今日這些夫人中有人相上了萱姐兒,那便再好也不過了。萱姐兒若能說上門第相當的親事,老大在朝中若能因此添一份助力,想必不再會將建安伯的腦筋動在了萱姐兒身上。
自己能幫的,便也只有這些了。
寅時一到,男賓們自在外院開席,女客則仍舊聚在安泰院,侯夫人將席面擺在了與安泰院相連的牡丹園暖房,眾人頭一次在花房用宴,皆覺得新奇有趣,氣氛便更比旁日熱烈起來。
明芍忿忿地望著被朱老夫人拉在身邊伺候的明萱,心中既妒又憤,今日祖母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偏心著顧明萱,一句好話都不曾替自己說過。這也便罷了,東平太妃和安國公夫人也都對顧明萱另眼相待了。
她想到姐姐方才說的那兩門好親,臉色越發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