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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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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大寒,有雪。

  雪花不大,有些飄零的下著,簌簌的落在屋檐上,然后融化開來,變成冰冷的雪水。在流淌下來的時候有些半程便凝結住了,成為一條條冰棱子,晶瑩剔透,垂落在屋檐之下,反射出點點光芒來。

  觀塵書院已停課放假,生員們各自返回家中,準備過年。

  黃超之卻還沒有回去,他有些不想回去,或者說怕回去。

  這段光陰以來,黃超之的日子過得可謂極不舒服:他將獨酌齋送給葉君生,只換得一幅字的消息,不知從哪里傳了出去,一時成為笑柄——

  有人說他機關算盡,故而不惜一切地討好葉君生,但未免做得痕跡過重,而且有雞飛蛋打的可能……

  又有人說黃超之聰明一世,卻被葉君生騙得團團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不一而足。

  外部輿論的壓力非同小可,不但他,更連累父親面子無光,整個黃家都備受奚落,影響嚴重。

  由外到內,家里幾位叔伯已私底下有了商議,說不放心將家族生意交給黃超之手上,要剝脫他的繼承權。理由很充分,黃超之敗家太甚,讓他接管的話,只怕日后揮霍,傾家蕩產……

  用五十五貫錢來做一個看起來并不高明的人情,不管怎么算。都是大虧特虧。

  黃家不算名門望族,但任何一個家族,內部都會存在分歧矛盾,利益的爭奪不可避免。一旦出現機會,有些人就絕不會放棄良機。

  近些日子,為此家里已吵了好幾回了。

  作為處于漩渦中心的黃超之,他覺得心煩氣躁。故不想回去受人埋怨嘲諷,還不如留在冀州中,樂得清靜。

  只是這樣的想法注定不能持久。年肯定要回家過的,況且父親已發了兩封家書,督促他早些回去。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在狀元樓上,黃超之將一杯酒一飲而盡,隨即結賬下樓,信步轉去南渡巷那邊,想去看葉君生游學歸來了沒。

  獨酌齋一如既往的冷清,墻壁上的十幅字原封不動,顯然不曾賣過;而穿著一件小棉襖的葉君眉正在店鋪里做袍子——這衣服,一看式樣大小就知道是為葉君生做的。

  葉君眉心靈手巧,針線活做得那一個漂亮,這在整個彭城縣都是有名的。就憑著這雙手。在含辛茹苦的歲月里,養活了己身,以及哥哥。

  那本該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時不時回想起來,卻別有一份溫馨意味在心頭。

  除了葉君眉。江靜兒同樣在。江大小姐已打定主意,在葉君生還沒有回來之前,她都不愿回彭城去——因為她答應過,要替葉君生照顧好葉君眉,隨身丫鬟阿格小姑娘,則負責起洗衣做飯等等事宜。

  這讓一向獨立的葉君眉頗不習慣。很多事情都搶著做,最后嘻嘻哈哈的,三個年紀相仿的少女相處得極為融洽,成為好姐妹。

  見到黃超之進來,又見其神態有些郁悶,葉君眉便問:“黃大哥,你怎么啦?”

  黃超之微笑道:“沒甚,我明天就要回道安府了,順路過來看看君生回家了沒有。”

  提及哥哥,葉君眉溫潤的臉容有些黯然,掩飾不住的擔心:“哥哥還沒有回呢,眼看都要過年了……”

  黃超之忙安慰道:“君生聰慧,必不會有事,估計也快回來了,你不必擔心。”

  葉君眉點點頭,輕輕“嗯”了聲。

  又說了幾句家常話,黃超之便告辭,不敢留飯,自是為了避嫌。要知道獨酌齋中沒有男丁,而他黃超之又是有家室的人。

  黃超之二十歲便成親,次年生子;后來考中秀才,家里又給納了一房妾侍,美滿著呢。

  離開獨酌齋后,回到住處收拾行李,等第二天一早便乘坐馬車出城,趕回道安府去。

  今天雪大了些,彤云密布,恐怕往后幾天都會大雪,氣候端是有些惡劣。

  當然,若是對于一些公子哥兒,圍爐煮酒,聽樂賞雪的,所見之物,卻皆是美景。

  坐在車上,黃超之想著事情,主要思考回到家后所要面對的局面:送給葉君生一座宅子,他不悔。就算撇開彼此的情誼,放長些看,黃超之都堅信葉君生非池中物,定然有一飛沖天的時機。

  正所謂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

  若等到葉君生金榜題名時,再做人情,那意義就完全不同了。那時候,想要討好葉君生的富紳還會少嗎?莫說五十五貫,就連百貫千貫的宅子,都會有人送。

  功名著身,繁花似錦,真不是說說而已。不論狀元,只需入得一甲進士名目,放榜之際,京城中都會有許多富豪來搶女婿,不惜送上百千貫嫁妝,此為慣例。

  這些事情說起來有點功利,但正是活生生的現實。老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需提防淡著淡著,就“花自飄零水自流”了。

  一路驅趕,下午時分便回到家中,但還沒有進門口,就聽到一陣噪雜的爭吵聲,邁入門去,正見到叔伯們在與父親爭論不休。

  “二哥,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超兒的做法不對,反正我不放心將生意交給他來做。”

  “就是就是,咱們黃家家底比不上別人,百十貫視之如糞土,經不起折騰。”

  “依我看,超兒是不是讀書讀歪了,那葉君生又不是中舉,就算中舉也不用送這么大的人情。如此大手筆,別人還以為咱們黃家的錢都像流失,滾滾自來呢。”

  又有一把陰陽怪氣的腔調。

  其實那五十五貫,并沒有拿家族里的錢,而是黃超之自己的積蓄家當。這些叔伯們不外乎要尋個破綻,借題發飆而已。

  “咦,超兒回來了。”

  眾人發現了他。

  黃超之整理情緒,恭敬向各位長輩施禮。

  “超兒你回來得正好,就向各位叔伯解釋一下你的想法吧。”

  黃父顯得有些憔悴,他執掌黃家多年,一直想培養兒子繼任,好不容易黃超之爭氣,考取到秀才功名,聲勢大振,不料他居然出了一記昏招,被叔伯們抓住把柄,前來“逼宮”。

  在天華朝,做人情非常普遍,但都是有一定的章程。比如說偶爾會接濟資助一些貧寒書生,同窗中互相送點禮物諸如此類。可哪里有像黃超之這般,直接送一座價值不菲的大宅子的?

  明顯超出了大家所能接受的底線。

  要知道現在,葉君生也不過是一名秀才而已,詩魁那些,做不得真,與功名沒有必然的聯系。

  被一雙雙眼睛盯在身上,黃超之不慌不忙,道:“首先孩兒想說的,便是這筆錢,是自家積蓄;其次,我始終認定,有朝一日,那一幅字的價值會遠遠超過五十五貫。”

  他的聲音很平靜,想來這一番話已準備多時;而言下之意,自是不會說那幅字能賣五十五貫錢,而是指他日等葉君生高中后,所能獲得的情義回報要遠遠超過這個價碼。

  不出意料,這話頓時引來一片討伐:“超兒,你說得輕巧,本來咱黃家要在冀州置產的,你倒好,直接置產了然后送人。”

  “不錯,就算是你自己的錢,但同樣有影響,讓同行如何看待我們黃家?”

  “哼哼,四個字能賣五十五貫,還真當這葉君生是書圣么!”

  天華朝有大家被尊稱為“書圣”一字千金,當真是這一行業最為頂尖的人物。據說等閑時候,都有數以百計的人等候在書圣府邸周圍,看有沒有垃圾廢紙扔出來,撿到一張半張的,如果上面有書圣的真跡,那就發了。

  瘋狂如斯!

  當然,現在拿書圣當例子,卻是在說葉君生算哪根蔥?

  “那就讓時間證明吧,孩兒覺得疲憊,先回后院了。”

  黃超之突然覺得很累,現在不管怎么爭辯,都不會有個結果,只能期待以后。況且距離下一屆鄉試時間,不過兩年出頭的日子,屆時自有分辨。

  假如葉君生能高中,一路高歌猛進的話,那么他黃超之的目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質疑,而眼下說成朵花都是假的。

  黃超之嘆了口氣,叫妻子從箱柜底下拿出那一幅字來——得了這幅字后,基本都是壓箱子的,卻不愿意掛擺出來,徒惹笑話。

  “祥瑞鎮宅!”

  四個大字,筆走龍蛇。可以說在筆法之上,幾乎沒有了破綻。所缺乏的,也許是一些獨特的個人風格,以及名聲而已。但別忘了,葉君生今年才二十出頭,時間站在他這邊,以后只要不自毀前程的話,肯定有機會成就一代名家。

  端詳著四個大字,從上往下,目光又放在那一方有些奇怪的章印之上,極其精致的小篆印文:“君生天地外,靈頑有無中”。

  這一字句,黃超之很熟悉,不就是獨酌齋門口的對子嘛,直接被葉君生用作印文,嵌文格式,倒也貼切。

  看著看著,他本來煩躁的心態竟慢慢平復下來,好像看著這幅字,就能讓諸多不愉煙消云散般,無影無蹤。

  難道此字能安神?

  真是好字呀!

  只是,現在葉君生出外游學,到底游到了哪里呢?

  .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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