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拍擊著兩岸,一艘艘商船不斷往來,河水的涌動永無止歇,于是順波而下的那條平底沙船就像鳧水的鴨子似的,也隨著水浪不時的蕩漾。
楊帆看到了昨日河邊浣衣的少女和少婦,她們還在浣衣,還在昨日那塊大石上,專心致志,并未向船上瞧一眼,楊帆笑了笑,收回了目光。船艙里,薛懷義和弘一、弘六默默地坐在那兒,神色木然,一言不發。
楊帆皺了皺眉,道:“一切都過去了,薛師這一輩子,貧窮過、落魄過、也威風過、霸道過,時至今日,難道還看不開么?”
薛懷義黯然一笑,低低地道:“如今,我算是活過,也死過,還有什么看不開的?我只是……”
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聲道:“我只是沒有想到……她真的想殺我!真的想殺我!”
楊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弘六忍不住道:“師父,我早就說過,她連親生兒女都狠心殺,豈會真的在乎你?你……,”
楊帆向他遞了個眼色,弘六閉上了嘴巴。
楊帆從身旁拿起一個包袱,追到薛懷義懷里:“這是你們的衣服,還有為你們辦好的‘過所”此去路線“過所,上都有詳細的記載。從此刻起,懷義和尚已死,你還是姓馮,若是愿意,你還可以叫馮小寶。”
楊帆笑了笑,又道:“這是令尊和令堂為你起的名字,我想……這個名字,或許不如皇帝送你的‘薛懷義,更榮耀,但是…你會更喜歡。”
薛懷義目光瑩然,輕輕撫摸著膝匕的包袱,半晌才抬起頭問道:“用來代替我們的那三個麻袋,里面裝的是什么?”
楊帆道:“我從北市,買回來三頭豬!”
薛懷義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那忍了很久的淚,終于撲簌簌地落下來。他不用再怕人看見他掉淚了,也不用怕人看見他軟弱,從現在起,他是馮小寶,他是他自己了!
楊帆鉆出船艙,站定身子,船老大馬上湊到了他的面前。楊帆吩咐道:“把他們轉移到下南洋的大船上,再一路護送出去。路上注意安全,我的那封信要小心收好,家師是那方國主,見了信,彼國人便不會難為你們的!”
船老大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宗主放心!”
此時,船已靠岸,楊帆舉步登岸,一步步走上柳堤,船又蕩向河心,升起船帆,向遠處駛去。
楊帆站在堤上,注目良久,才從任威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反向馳去……,
白馬寺后院內,火化房上的大煙囪冒出的滾滾濃煙已經漸漸稀薄。
太平公主吁了口氣,對三山和尚道:“懷義大師今日晨起,即坐化于禪房。從今日起,三山大師復為白馬寺方丈。”
三山和尚高宣一聲佛號,又上前一步冇,捻著佛珠,低聲道:“薛懷義暴卒,恐惹人非議。貧僧以為,可令弟子暗中對外宣揚,他是飲酒過度,暴卒而亡,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此事勿須讓本宮知曉。你覺得合適便去做!”
三山和尚雙手合什,再度宣了一聲佛號。
太平公主的車駕仍自角門出去,片刻功夫就遠離了白馬寺。此時,白馬寺的正門處,洛陽尉唐縱已經領著大批巡差衙役,拎著鐵鏈枷鎖,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白馬寺眾潑皮和尚坑蒙拐騙、打架斗毆、乃至凌辱官員,洛陽府中關于他們的狀子早就堆積如山,如今終于到了算總賬的時候。
薛懷義和河內老尼一樣,也有許多徒弟,不過大多都是潑皮引薦潑皮,拜到他門下狐假虎威的,平素跟在他身邊的,也不過就是當年和他一塊在坊間廝混的那十幾個人。
這些人中又有一半聽了弘一和弘六的話,為避風頭這幾天沒到廟里來,剩下那些不信邪的都被唐縱一股腦兒捉了去,烏煙瘴氣十年之久的白馬寺終于得了清靜,三山和尚回到易主十年之久的方丈禪房,老淚縱橫。
一濁和尚聽了弘一和弘六的話之后,這幾天也很機警,尤其是今日薛懷義奉旨入宮,他馬上就躲了出去,恰好避開了洛陽府的搜捕。等那洛陽府官差押著一幫人亂烘烘地離開,一濁才又潛回白馬寺,到那后院碑林之中,挖出了他的東西。
這里邊,有他記述的一些東西,有這些年攢下來的一些金銀財帛,還有他當年被剝下來的那身道袍。道袍掘出來一看,早就腐爛不堪了。昔日的弘首觀觀主,撫著他那身破破爛爛的道袍,也是潸然淚下。
唐縱押了那些人回衙,先把那些潑皮收監,便去來俊臣的簽押房復命,到了門口見四個佩刀的巡檢守在那里,唐縱道:“府尹可在?白馬寺一班潑皮已經抓了回來,本官特來向府尹復命!”
一個班頭兒客氣地道:“府尹正在親自問一樁案子,縣尉且先回去,小的們替您稟報便是。”
簽押房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垂首站在案前,四名巡檢按刀而立。
來俊臣站在書案后面,懷中抱著一個嬰兒,仔細端詳著,笑瞇瞇地道:“蕭老頭兒,這就是你的長孫吧?聽說你三個兒子,現在就這么一個大孫子?呵呵呵,孩子很可愛啊!長得還真像你。”
蕭老漢哀求道:“孩子無辜,還求府尹開恩!”
來俊臣撇了撇嘴,道:“孩子當然是無辜的,本府又怎么會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下手呢?不過,你要是再不張嘴,你們一家老小就得關押起來,待本府查明真相,才放你們出去”。
來俊臣輕輕拍著孩子,笑吟吟地道:“大牢里可不太舒服,尤其是經過一個冬天,天氣剛剛回暖,那股子味兒,呵呵,孩子這么小,還嬌嫩得很,萬一有個災啊病的,那可是你這個當爺爺的害的。”
來俊臣扭頭問旁邊一個書吏:“昨兒獄里又有幾個、嫌犯染了重病死掉來著?”
蕭老漢額頭汗水涔涔,突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道:“我招,小老兒招了,只求府尹放過我的孫兒!”
來俊臣笑容可掬地道:“你放心!只耍你乖乖招供,本府是不會難為你的!”
來俊臣說著,慢慢踱過去,把孩子交到他手上,蕭老漢趕緊接過孩子,緊緊抱在懷里,艱難地道:“李相公……確是受過孫萬榮的厚禮!”
來俊臣大喜,急忙向那書吏使個眼色,叫他速速記錄口供,自己轉身繞回案后坐下,語氣愈發地親切:“不要急,慢慢說!孫萬榮是什么時候給李昭德送的禮,都送了什么禮,求李昭德辦的什么事兒,說清楚,你就可以帶你的寶貝孫兒回家了,哈哈哈……”
蕭老漢無可奈何,只得一五一十地供述起來。
原來,這蕭老漢本是李昭德的相庶管事。李昭德被貶嶺南的時候,遣散家人,這蕭老漢也就回了家。結果李昭德還沒走多遠,因為朝中官員借彈劾李昭德插手南疆選官一事的機會,漸漸禍水東引,試圖以武三思為突破口,把武氏家族也牽扯其中。
武則天及時識破了這個陰謀,所以赦免了李昭德的大罪,只貶為監察御史冇,讓他留在京師,就此結束了對此案的繼續問責。
李昭德雖然回了京師,但是已非宰相,家里也用不著那么多仆傭,所以只召回部分人使喚,蕭老漢因為年紀已經大了,不在召回之列。
如今來俊臣想要對付李昭德,就找到了蕭老漢,作為宰相府的大管事,如果有人送禮、交際,這種事是瞞不過他的。
蕭老漢對李昭德倒是忠心,可是來俊臣以他的孫子相威脅,這小孫兒就是他的心頭肉,叫他舍了自己的性命都要保全的,被逼無奈,只得一一招供。
說起這孫萬榮,乃是契丹大賀氏的一位部落首領。
他的祖父孫敖曹當年歸降大隋,被任命為金紫光祿大夫。等唐朝時候,孫敖曹又歸順大唐,被李淵將其部落安置在營州(治所在龍城,今遼寧朝陽)附近,并授云麾將軍,行遼州(治所在遼東城,今遼寧遼陽)總管。
自此以后,孫氏家族便在那里安了家。
唐高宗李治的時候,松漠都督、契丹族大酋長窟哥身故,繼任都阿卜固率諸部與奚族聯手造反,被李治派兵打敗,生擒阿卜固。這一來,契丹一族就沒有大首領了,從此由最強大的幾個,大部落首領共同治理契丹。
擔任契丹大賀氏首領的孫萬榮曾經作為質子在長安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成為部落首領后也一直努力保持同朝廷的親密關系,漸漸在各大部落中脫穎而出,掌握了最大的實力,成為事實上的領袖。
但是沒有中※央政※府的承認,他想發號施令就名不正言不順,于是孫萬榮備了一份厚禮進京活動,找的就是當時在武則天面前說一不二的李昭德。
一番經營下來,李昭德替他進言,請武則天封他為右玉鈴衛將軍、歸誠州刺史、永樂縣公,正三品的大官。這一來,不管是從實力上還是名份上,他都有了統轄契丹諸部的資格。
可是現在,孫萬榮反了。
雖然孫萬榮約束諸部,主要是靠他自己的實力;雖然李昭德請朝廷賜封給他的官職和爵位,是鑒于他當時已經擁有的實力,對其實行的羈糜之策,但是不管如何,孫萬榮反了。孫萬榮反了,李昭德就難逃縱匪為患之責!
來俊臣拿到蕭老漢的口供,不由得意大笑。那書吏看著蕭老漢抱著孫兒匆匆出去,湊到來俊臣面前,謅媚地道:“府尹只要把這份口供送到御前,那又是一份大功勞,必得皇帝賞識!”
來俊臣的笑聲戛然而止,想了一想,搖搖頭,狡黠地道:“不不不!本府與李昭德素有仇怨,本府出面,不妥,甚是不妥。”
他略一沉吟,說道:“衛遂忠!他是御史,讓他出面彈劾最為合適!”
說到這里,來俊臣才突然反應過來,奇怪地道:“衛遂忠這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呢?有些日子沒見他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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