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朝嘩然中,李昭德平素驕橫跋扈、哪怕是同為宰相級別也常被他羞辱呵斥的惡果終于體現出來了,朝堂上寂靜一片!
哪怕是許多現在還依附在李昭德門下的官員,也因為平素被他呼來喝去羞辱過甚,見他如此狼狽暗生快意,故意裝聾作啞地不肯出面幫他辯駁。.只有極少數一身榮辱完全系在李昭德身上的官員跳出來同魏王魏承嗣一派的爪牙激辯起來。
武則天見有人攻訐她一直寵信無加的李昭德,臉上登時露出極為不悅的神情,但是隨著三位大臣的慷慨陳辭,不斷列舉的李昭德的言語、事例,武則天臉上不悅的神色漸漸消褪了。
尤其是張嘉福那句:“陛下自長壽以來,厭倦細政,朝中大事,悉委李昭德。中外奏申,李昭德允,陛下便無有不允!李昭德不允,陛下已允,也依其奏請,改為不允!”深深地觸動了武則天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政由己出是武則天掌握權力的根本,富貴可以予人,割喉的匕首卻絕對不能艸之他人之手。張嘉福這句誅心之語,觸到了武則天的逆鱗。
武則天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雙方官員的論辯:“好啦!都住口!”
朝堂之上登時一靜,武則天又道:“著御史臺察勘鄧注、逢弘敏、張嘉福所奏言語!散朝吧!”
李昭德深深地彎下腰去,悲涼地道:“臣請回避,歇職歸府!”
武則天臉上綻起一絲笑容,和緩地安慰道:“李相是朕之股肱,朝廷怎么能離得了愛卿呢?朕對這些彈劾是不相信的,只是朝廷法度如此,既然有人彈劾,自然就要查證,如此也好還愛卿一個清白。昭德,不必在意!”
這番話,武則天要是私下用來安慰老臣,卻也是極妥當的言語,但是現在彈劾李昭德的人還在,滿朝文武還在,皇帝這么說,簡直就是公然的偏袒了。
李昭德激動的滿面緋紅,長長一揖下去,胸中激蕩,竟爾說不出謝恩的話來。
武則天把袍袖一拂,站起身來,便向丹陛后面行去,執禮太監連忙把拂塵一揚,高聲宣道:“皇帝退朝!”
那些先前沒有為李昭德出面幫腔的官員一見女皇公然表露對李昭德的偏袒之意,忙不迭急急思索補救的措施,皇帝剛剛退朝,一大群扮出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的官員呼啦啦圍了上去,執禮太監瞟了他們一眼,臂彎里搭著拂塵,追著武則天去了。
知悉那份南疆選官名單內容的官員都很清楚武承嗣為何向李昭德發難。對他們而言,南疆選官與他們的關系不大,如果能鉆營成功,從中為自己的親友子侄謀得一席之地固然好,可眼見他們爭得一副魚死網破的情形,他們哪還敢往里湊。
于是,他們的關注重點就放在了武承嗣和李昭德誰能扳得倒誰這個問題上。武承嗣只在武則天登基之初當過半年的宰相,惡績不顯,雖然百官忌憚武家,但是對武承嗣這個人倒沒有太多的厭惡。
反之,李昭德卻早已聲名狼藉,文武百官大多對他沒有好感,眼下這種情況,他們沒有落井下石已經算是很有大局觀了,哪里還會全心全意地維護李昭德,李昭德不值得保,武承嗣更不好得罪呀。
朝中這場罕見的[]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一俟得知朝中發生的事情,馬上就敏銳地察覺到,這兩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之所以刀兵相見,導火索就是南疆選官一事,而這件事是由楊帆具體負責的。
“閥主剛剛傳來指令,命我搜集證據,準備彈劾楊帆,魏王便向楊帆的靠山發難了。難道……閥主已經與魏王聯手?”
趙乾的眼神陡然亮了起來,他本來就對閥主的能力深信不疑,而率先發難的竟是武承嗣這樣的龐然大物,更給了他無窮的信心。
這一晚,趙郎中書房里的燈光徹夜不眠,為了如花似錦的美好前程,他像當年準備科舉考試似的忙活起來,點燈熬油地準備著楊帆的黑材料……※※※※※※※※※※※※※※※※※※※※※※※※※次曰無朝,武則天一早起來用過早膳,和張易之、張昌宗一對愛郎正在麗春臺上閑坐說笑,忽然內侍捧了一份纏了黃綾的奏疏走來,到了武則天身邊,附耳低聲道:“大家,上官待制差人急呈,封章奏劾!”
一般的奏章,上官婉兒都可以啟封閱批,但是軍國大事需轉呈武后,另外就是“封章奏劾”,這種奏章必須直達御前由皇帝親啟,上奏的內容也只能由皇帝一人知道,如果皇帝看了覺得無足輕重,對奏疏留中不發,那么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武則天隨手接過奏疏,笑呵呵地遞與張昌宗,道:“六郎,為朕打開!”
張昌宗答應,驗過火漆封印,取了玉刀拆開,展開那份奏疏,也不遞于武則天,自己先坐在武則天榻邊瀏覽起來,武則天笑呵呵地道:“六郎逾矩,該打!”說著抬起手來,在他臀后親昵地拍了一記。
“哎喲!”
張昌宗佯驚呼了一聲,跳起身來,將那奏疏遞與武則天,笑道:“圣人瞧瞧,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彈劾李相爺呢。”
“哦?”
武則天臉上的笑容冷下來,從他手中接過了奏疏。
繼武承嗣之后,太平公主的人也出手了。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是太平公主的人,因為這位先生現在根本不是朝廷官員,而是前朝廷官員。
這人叫丘愔原是魯王府功曹參軍。
魯王李靈夔是唐高祖李淵第十九子,李世民的兄弟。越王李貞起兵反武事敗后,李靈夔也受到牽連,被流放振州,自盡身亡。魯王府的官員大多受了牽連,但是這丘愔本是朝廷派去的官員,負有監視魯王的職責,嚴格說來,他不是魯王的人,再加上他文名卓著,在士林中很有聲望,所以僅是免了官職,賦閑在家。
他曾經是朝廷官員,那就永遠有權向皇帝上奏疏,因此這道秘奏還是被送進了宮里。論起文采,這位丘老先生比起鄧注、逢弘敏、張嘉福可要高明多了,奏疏字字句句,如戟似劍 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歸于下。宰臣持政,常以勢盛為殃。魏冉誅庶族以安秦,非不忠也。弱諸侯以強國,亦有功也。然以出入自專,擊斷無忌,威震人主,不聞有王……昭德姓好凌轢,氣負剛強,盲聾下人,芻狗同列,刻薄慶賞,矯枉憲章,國家所賴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聲威翕赫,曰已熾盛……漢光武將寵龐萌,可以托孤,卒為戎首。魏明帝期司馬懿以安國,竟肆殲回。今昭德作福專威,橫絕朝野,愛憎與奪,旁若無人。陛下恩遇至深,蔽過甚厚。臣聞蟻穴壞堤,針芒寫氣,涓涓不絕,必成江河……”
武則天看完這份奏疏,一時怔忡難言。
丘愔老矣,而且是早就致仕的人,是一位文壇名士,他有什么理由攻訐權傾朝野的李昭德?他不可能與朝廷各派系勢力有任何瓜葛,動機只能有一個:他是真心為國!然而,李昭德……他真的已經跋扈到了這一步?
想到丘愔奏疏中所舉的一個個權臣的例子,武則天心中發冷,風撩起她的白發,輕輕拂過她那張已無法掩飾的滿是褶皺的臉,她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張昌宗把奏疏的內容同兄長悄聲說了說,張易之眼珠一轉,“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個姓丘的,真是好大膽子,居然連李相爺也敢彈劾,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哦?”
武則天緩抬起頭,看了張易之一眼,不動聲色地道:“怎么,五郎覺得這丘愔狂悖無知么?”
張易之道:“當然,李相輔佐陛下,總攬乾綱,司契握圖,兢兢業業,公卿百僚,莫不欽仰。聲威翕赫,深受萬姓愛戴,乃是圣人的左膀右臂啊,這老狗也不知是受了何人蠱惑,敢來饞言中傷李相爺,真真不知死為何物了。”
武則天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復又轉向張昌宗,問道:“六郎,你也這么認為嗎?”
張昌宗這時已經明白乃兄的意思,忙側首想了想,故做天真地道:“昌宗年紀還小,朝廷中事不甚了然,不過昌宗雖久在內廷,卻也是聽說過李相的威名,李相乃柱國之材,怎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匹夫中傷,圣人應該對他嚴加懲誡,以安李相之心!”
“呵呵……”
武則天莫名地笑了兩聲,揚了揚手中那封奏疏,悠悠說道:“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啊。昭德身為內史,備荷殊榮,誠如這封奏疏所言的話,那么他……就是有負朕望、有負于國了。”
張昌宗眨眨眼,“納罕”地問道:“圣人是說李相爺有罪嗎?”
武則天緩緩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懂,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張易之兄弟不敢再言,聯袂退了出去,武則天以手撫額,沉思不語。
過了許久,一名內侍悄然走到她的身邊,欠身道:“陛下,李昭德求見!”
武則天像打了個盹兒剛剛驚醒似的,晃了下身子,才對那內侍淡然說道:“宰相被參,便私唔天子,豈非予人口實?做事只要俯仰無愧,心自坦然,慌些什么!讓李相安心回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