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寺方丈禪房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酒與,外面偶爾經過的和尚嗅到那濃重的酒氣時并不意外,懷義大師無酒不歡,只要他在廟里,哪有不喝酒的時候。
禪房里時不時還會傳出劇烈的響聲,有時像酒壇子摔碎了,還有時會像木幾摔裂了,外面偶爾經過的和尚聽到了依然不覺意外,喝醉的懷義大師哪會不發酒瘋呢。
嗅到那酒氣,聽到那聲音,假和尚會心一笑,揚長而去。真和尚雙手合什,心底里會暗念一聲:“罪過!罪過!”若是一濁道人聽見了,就會在心底里冷笑連連:“這就是你們的大周國師、佛門護法,我呸!比我道門差的遠了。”
禪房里跪著的弘六卻沒有外邊那些偶然經過的真和尚、假和尚還有真道士兼假和尚的一濁輕松。他跪在地上”惶恐得渾身發抖,臉上五道指印宛然,半張臉都高高地腫脹起來,現在麻木的已沒了感覺,但他卻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薛懷義正在禪房里困獸般走動著,兩眼通紅,鼻孔一張一合,粗重地喘息聲呼呼作響。如今天氣仍然寒冷,但他依舊袒著胸懷,裸露著那結實飽滿、健美白皙的胸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拉著風箱。胸口拉著風箱,鼻孔一張一合地咻咻喘息著,兩眼通紅的薛懷義此刻儼然就是一頭憤怒的公牛。
忽然,薛懷義的目光落在面前一個火盆上,立即飛起一腳,火盆揚在空中,又砰然落在地上,燒得通紅的炭撒了一地,其中一塊燃※燒著的炭滾到弘六身邊,痛得弘六趕緊一縮手,他不敢起身,也不敢挪動,只是把手飛快地一撤,躲開了炭火。
薛懷義又驚、又懼、又怒、又怕,因為弘六剛剛向他稟報了一個天崩地裂般的壞消息:皇帝有新寵了!
難怪女皇帝已經很久不召幸他了。難怪武三思、武承嗣這些人已經很久不再邀他赴家宴了。難怪其他的王公權貴們求見自己、饋贈禮物的越來越少了。
薛懷義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父母溺愛他、嬌寵他,予取予求的時候,他只覺得父母嘮叼,聒噪的心煩,可是驟然失去了雙親,他感到的就只有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
以前六則天召幸他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用身體取悅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婦人是那般的惡心,惡心的他想吐,武則天漸漸不再召他入宮的時候,他還在暗暗慶幸。可是如今得知其緣由竟是因為武則天寵幸了別人,他卻只有怨尤、嫉妒、憤怒、仇恨,還有……,恐懼。
失去了女皇的寵愛,他就要失去榮華富貴和尊榮的地位,如果失去了這一切,他還有什么?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偉丈夫,他只是依附在武則天這棵參天大樹上的一根藤,依附著大樹時,他看起來比這棵大樹更風光,更招搖,可是離開了這棵樹,他就只能冇軟趴趴地貼在地上,誰都能踩他一腳。
這時候,弘一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師父,十七來了,要求見……,”
“滾出去!”
薛懷義一聲咆哮,嚇得弘一抱頭鼠竄,窗根子也被薛懷義的一聲大吼震得瑟瑟發抖。
薛懷義迅速平抑了一下呼吸,略一轉念,對弘六道:“弘六!”
弘六趕緊往他跟前爬了幾步,詔媚地仰起臉道:“師父!”
薛懷義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說出去!”
弘六遲疑了一下,道:“師父,弟子不說,,一—,師兄弟們也會知道的,此事—,,已經滿城風雨了了。師兄弟們只要在坊間一走動,難免就會聽……,”
“砰!”
一只大腳凌空飛來,打斷了弘六的話,弘六慘叫一聲飛出去,身子打著旋兒,貼著光滑的木質地板滑出老遠,只是片刻功夫,他又尖叫一聲,。史地一下跳起來,拼命拍打著身上冒煙的地方。
這可憐孩子心直口快,他就根本不懂掩耳盜鈴是什么道理。
薛懷義忿忿地哼了一聲,大踏步地走出禪房。
當他出現在楊帆面前時,袒著胸膛,滿臉酒意,肩膀微晃,笑容可掬,依舊恢復了平素喝醉酒時見到楊帆該有的模樣。
楊帆今兒來拜訪,只是例行公事的向師父請安。這兩個月來,楊帆隔三岔五就來一趟,薛懷義知道這個弟子不同其他弟子,他是有大本事的人,不像其他弟子完全靠自己吃飯,而且官場上很少倚賴自己的幫助和人脈,只靠他自己的能力發展,所以對他另眼相看,不當普通弟子對待,兩人雖是師徒名份,倒有些像是朋友。
楊帆拜過師父,請了安,與他閑聊一陣,便提到了朝廷下“禁屠令”的事,楊帆笑道:“師父,不是弟子誹議天子,皇帝這道旨意,實在是有悖天下人心,弟子估摸著不止百姓們不滿,官員們也受不了,用不了多久這條政令就會名存實亡,不會有人再遵守的。不過在此之前,你那徒弟媳婦想吃口肉食,還得請師父幫忙才行。”
“我看,圣人是老糊涂了!”薛懷義撇著嘴,對這道“禁屠令”不屑地發現了他的評價,然后對楊帆大大咧咧地揮手道:“你放心,你要是搞不到肉食,只管來找師傅。師傅也是無肉不歡的人,讓灑家像三山那禿驢一樣天天青菜豆腐,那不是要了灑家的老命嗎?
雞鴨羊狗一類的肉食,師父來想辦法,想吃魚更好辦,咱們白馬寺后這段河里肥魚很多,而且旁人還不敢捕撈,以后想吃魚了,咱就一網下去!哈哈,法子有的是,活人能讓尿憋死不成,灑家還等著抱徒孫呢,可不敢饞壞了徒弟媳婦。”
楊帆拱手笑道:“如此,徒兒就先代師父的徒弟媳婦和未出世的小徒孫謝過恩師了。”
薛懷義開懷大笑。
弘六蜷縮在方丈禪房,像只蝦米似的,好半天才緩過氣兒來,他捂著小腹,一瘸一拐地走出禪房,聽到客房里薛懷義一如往常的爽朗大笑,完全弄不明白師父明明憤怒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為什么現在跟十七聊天卻像往常一樣的爽朗大方,一樣的肆無忌憚。
“對了,弟子這兩天還聽到一件與師父有關的妙事……,”
楊帆話風一轉就換了話題,薛懷義一聽說和他有關,就有些心驚肉跳。其實他心里很清楚,他失寵的消息恐怕整個朝廷巴是盡人皆知,他本人一定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但是即便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也不希望有人當著他的面說破。似乎這個公開的秘密只要不當著他的面說破,他的夢就不會醒。
楊帆笑著,“不經意地”把胡人才勒兩百年前曾經遇到過薛懷義的前世,而薛懷義乃是佛門護法韋馱菩薩轉世的事情說給薛懷義聽了。
這件本楊帆不說,過些時日薛懷義也會知道,因為今日朝會之后,此事業已傳開了。武則天下“禁屠令”,并任命一個老道為宰相,當然要給滿朝文武一個充分的理由。
否則的話,朝廷命官、當朝宰相,這樣重要的職位,你皇帝可以隨隨便便就封給一個跑江湖的,你讓那些十年寒窗謀不得一官半職、沙場百戰升不了一階半品的人情何以堪?這個朝廷還有規矩可言么?還有尊嚴可守么?
雖然武則天做冇了天子之后,破壞規矩、破壞秩序的事情已經更多了,可是離譜到這種程度的事畢竟還不太多,不給大家一個交待成么?
所以,武則天在詔書中鄭重其事地賜什方道人武姓,任命他為正諫大夫,授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正式成為大周宰相。在詔書中,武則天對什方道人大加褒獎,夸他道法高深,超越了黃帝時期的廣成子仙人和漢武帝時期伯河上公仙人。
關于武則天本人是彌勒轉世的消息武則天沒有在詔書中明說,因為這樣做明顯有自吹自授的嫌疑,她只是暗示了一下,侍候她前往俞家老宅的宮娥太監們和那位樂安侯爺就把他們的所見所聞迅速傳揚了開去。
如今這個時刻,網從北市采購回去的太監們還在向路人吹噓著三位神仙在皇帝陛下的佛光之下不敢妄動法術,以免傷損自身元氣的事呢。韋馱菩薩和彌勒佛祖的故事一日之間已經傳遍了宮內宮內。
薛懷義聽得呆了,一種狂喜迅速充盈了他的胸臆,在他正恐懼于末日的到來之際,忽然聽到他和女皇帝竟然有這樣一種割舍不開的關系,薛懷義天真地以為這足以保證他會始終得到女皇的寵愛,也足以令文武百官恢復對他的敬畏。
坦白地說,這個跑江湖賣藝的馮小寶,其實是不大相信神佛的存在的。古人中迷信者的比例遠遠高于今人,但是并非所有人。薛懷義就是不信神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他若信神佛,就不會把白馬寺搞得烏煙瘴氣了。但是他不信沒關系,他覺得只要女皇帝信,只要文武百官們信就好。
薛懷義興※奮地搓著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十七啊,為師對這個名叫摩勒的異人很感興趣,如今天色晚了,明天一早,你陪為師去見見他可好?”
楊帆欠身,微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自當陪師傅前往。
何況……弟子與這三位奇人也有一番因緣,合該前去拜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