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韶州東北二十余里處,有一座無名山谷,山谷四面環山,就連唯一的出口,那條狹窄的谷道里面,也有一座矮山擋道,要翻過矮山,才會豁然開朗,發現其中別有天地。
大唐咸亨三年,忽然有十一姓共計百余人,在當地官府的安排下來到這個隱蔽的山谷,鏟草平院,伐木作屋,數日間便建成了一個小村莊,取名為桃源村。
因山村地勢隱蔽,故而桃源村與其它山民少有接觸,但是因為常有樵夫和獵戶從這里經過,漸漸的,對這個四面環山的小村便也略微有了一些了解。
這里的村民同當地普通山民不太一樣,這個村子的居民大多文質彬彬,知書達禮,雖然他們一樣的耕田織布、桑下種瓜,但是常能聽到村子里傳出瑯瑯的讀書聲,甚至撫琴吹笙的音樂聲。
初時,山民皆以為奇,時有議論,不過天長時久,也就見怪不怪了。
十一年后,大唐永淳二年的某一天。
正值春末,谷中郁郁蔥蔥,一片蒼翠,幾畝山田,掩映在野草雜棘之間。山谷中錯落著幾十戶人家,竹籬的小院、原木的屋檐,全都掩映在一片蒼翠之中,偶露一角,如詩如畫。
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十歲不到的頑童,向村外的矮山坡上走去。少女翠色短衫,藕色長褲,一身山里人的短打扮,臉頰黎黑,帶著常在田間勞作形成的一抹酡紅,可是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靈氣兒,絕非普通的山野村姑可比。
這姑娘正是十四五歲蓓蕾初開的年紀,身段兒頎長苗條,細細的腰桿兒挺拔柔韌,走動間猶如一管柔韌的青竹迎風搖曳。那明亮的雙眸,又直又挺的鼻梁,紅嘟嘟的小嘴兒,模樣甚是俊俏。
少女身邊走著一個八九歲的小頑童,看起來應該是她的弟弟。因為這頑童雖與一般山里孩子一樣膚色黝黑,卻沒有山里孩子那種虎頭虎腦的墩實樣兒,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單薄了許多,一張鵝蛋臉與那少女有六七分肖似,眉毛清秀,眼睛大大、下巴尖尖。
女孩兒名叫月蓉,跟在她后面的那個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喚做阿丑。阿丑平素一向活潑好動,一個照看不到,他就野到山里去了,十幾丈高的樹他也像猿猴一般爬上爬下,被村中兒童譽為爬樹第一高手。
結果正應了那句老話,善水者溺、善騎者墮。三個月前,阿丑爬上一棵大樹掏鳥蛋的時候摔了下來,從高達五六丈的一棵大樹上摔下,雖然有枝杈擋了擋,地面土壤也極松軟,還是跌破了頭,又摔折了一條腿。
這可把視之如掌上明珠的父母雙親嚇得夠嗆,姐姐作為長女,因為沒有照看好弟弟,挨了爹娘一頓打,阿丑則在家里養了三個多月,近來身子漸好,下地行走已然無礙,可是父母依舊禁足不許外出。
今天他的阿姊上山采野菜,看阿弟摔傷腿后整天悶在家里,他的性子野慣了,以前每日讀完書都可出去與小伙伴一起玩耍,如今除了由父親教他讀書,便只能撅著屁股趴在窗口羨慕地看著在山野間奔跑的小伙伴,實在可憐,便央求父母,要帶他出來散心,父母雙親雖然答應了,條件卻是不準阿丑離開她的左右。
一座竹籬的小院兒內,一個比月蓉姑娘還要大上兩歲的少女正在繡著花兒,看見月蓉姐弟過來,笑著打招呼道:“月蓉妹子、小阿丑,上山去啊。”
“嗯,帶小弟上山去采些山菇野菜什么的,秀秀姊這是在準備嫁妝么?”
“哪有呀,人家這是繡著玩的。”
秀秀紅了臉,忙將手里繡的東西藏到身后,引來月蓉一陣開心的笑聲。
不遠處榆樹下正在下棋的一個老者循聲往這里望了一眼,揚聲笑道:“小阿丑,腿已經好了么,哈哈,以后可不要再調皮搗蛋的了!”
月蓉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裘伯伯、方伯伯。”
另一個老頭子大概是快要輸棋了,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連聲催促他趕緊下子兒,老頭兒這才捋著胡須轉過頭去。
素以爬樹攀巖第一高手自詡的阿丑似乎是被老伯一說顏面頗為無光,憤憤地一腳踢出去,將一枚小石子踢飛起來,恰巧打在一只大白鵝身上。
那只大鵝昂首挺胸,邁著紳士步,仿佛一位檢閱三軍的大將軍,正在小徑上威風凜凜地走著,忽然受此襲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即伸長了脖子,張開翅膀,嘎嘎叫著向阿丑沖來。
“阿丑,你又淘氣!”
月蓉說著,拉起阿丑的手就跑,那只大白鵝鼓著雙翅,抻著脖子,不依不饒地在他們屁股后面追,草叢中一個放羊的小牧童見了這一幕情景不禁笑得打跌。
“哎喲!阿姊,我的腿,還有點兒疼。”
阿丑跑著跑著忍不住呼疼,月蓉沒好氣地道:“你這臭小子,劉嬸家的那只鵝將軍最兇不過,你偏要撩扯它。”說著,解下竹簍,蹲身道:“上來,姐背著你。”
阿丑道:“不要,人家都長大了,很重的,姐姐哪背得動。”
“得了吧,一個小毛孩子,還長大了,從小不就是姐姐背著你攀山越嶺的么。”月蓉不由分說,將弟弟背上肩頭,又拎起竹簍,往山上跑,大白鵝鍥而不舍,嘎嘎叫著猛追。
阿姐的背平坦、柔軟,有些汗漬,可是味道很好聞,阿丑掙了兩下,被姐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之后,便不再掙扎了。
鵝將軍追了一陣,終于凱旋而歸,驕傲地走回村子里去,月蓉見那只大鵝不追了,這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不過并沒有把弟弟放下。
“阿丑,一會到了山上,你可別到處亂跑了,免得爹娘又為你擔心。阿姊去采些野菜山磨就帶你回去,阿母正給你熬骨頭湯呢,到時候趁熱喝,腿才好得快些。你不是最愛吃野菜蘸醬么,姐一會采了野菜,回去給你做野菜蘸醬。”
“那……醬要用油炸一下。”
“好,聽阿丑的,炸一下。”
“里邊還要放一個雞子兒。”
月蓉格格地笑起來:“成,再放一個雞子兒,你這小饞癆。”
姐弟倆爬上矮山,月蓉將阿丑放下,說道:“你在這兒好好坐著吧,姐姐去采……咦?”
月蓉向谷外一瞟,吃驚地道:“怎么來了這么多官兵?”
阿丑聽了忙也站起來往山前看,他個子小,只能踮著腳尖兒,從一人多高的野草藤蘿間向外瞧,山谷中正有一支隊伍在那里集結,這是大唐的軍隊,士兵們都身著戰襖,背負箭袋,斜挎戰弓,手捉橫刀,胯下騎著一匹戰馬。
三百多人,三百多匹馬,肅然而立,蕭蕭無聲。
隊伍最前方有兩匹馬,軍士穿襖,將校穿袍,其中一匹馬上,正是一個穿袍的將領,身上穿著皮甲,罩袍上繪著獅虎的圖案。
另一匹馬上是一個穿青袍的文官,他正勒馬回頭,對軍士們說著什么,隨著他的聲音,軍士們紛紛拔刀出鞘,陽光照在他們的的刀刃上,爍爍生寒。
阿丑有些好奇,以前他跟父親去韶州城時,也曾見過軍士的模樣,可是那只是城頭的幾個老軍,哪有這般殺氣騰騰的行伍氣勢,而且,衣著似乎也不盡相同。
“阿姊,這是哪兒的兵,他們在干什么呀?”
“不好!”
月蓉雖然不清楚這些官兵的來意,卻感覺到了危險,她趕緊把阿丑放下,囑咐他道:“這些官兵怕是要對咱們不利,阿丑,你行動不便,就藏在這兒,姐姐回村去報信!你伏在這里,無論如何,都不許出來!知道么!”
月蓉把阿丑摁到灌木叢中,背起竹簍就跑,剛剛跑出幾步,又趕回來,隨手扯些野草蓋在阿丑身上,阿丑被埋在亂草下,一臉茫然地從縫隙間看著姐姐向山村中飛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兒是大唐的江山,這兒住的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軍隊為什么要對這兒的百姓不利?村里的人又不是山賊土匪。百思不得其解的阿丑只好依著姐姐的囑咐,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鐵蹄踏得山間碎石亂響,兩匹駿馬率先登上了矮坡,從阿丑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騎在一匹黑馬上的那位青袍文官,站在另一側的那員武將,因為被青袍文官擋住了,只能看到他不時被山風揚起的猩紅色的披風。
月蓉揮舞著裹頭的青帕,一邊跑,一邊向村中喊道:“阿爺(爹)!阿母!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在阿丑耳邊冷冷地響起,阿丑收回看向阿姊的目光,循聲望去,發令者正是端坐馬上的那個青袍文官,這人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張狹長的馬臉,凹目鷹鼻,不怒自威。
他向身后士卒發令的時候,下意識地扭過頭來,整張臉便映入了阿丑的眼簾,阿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鷹鉤鼻子兩側,有兩道刀削一般的法令紋,法令紋深深地撇向左右,罩住了他薄薄的嘴唇,殺氣騰騰的聲音,正是從那張嘴里發出來的。
伴在他身邊的那位戰袍上緩著獅虎圖案的將軍緩緩拔刀出鞘,刀擦著鞘,發出一陣滲人的磨擦聲,阿丑聽著,不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將軍揚刀,提馬向前,發出短促的一喝:“殺!”便四蹄翻飛,俯沖下去。
在他后面,手執橫刀的軍士們紛紛狂奔而下。
阿丑眼看著阿姊在山徑間拼命奔跑著,一跳一閃的身影仿佛山野間一匹奔躍的牝鹿,而那將軍策馬飛馳,就像一個銜尾極追的獵人,戰馬馳騁,片刻間就追上了阿姊,阿丑的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蓬!”
刀起,寒光閃,血光現。
“阿母,官兵來……”
月蓉的聲音戛然而止,刀過處,一顆螓首飛到半空,腔中噴出的熱血濺成了一團血霧,將軍揮舞著血刀,從她身邊一掠而過。緊接著,無數的戰靴踏著少女柔軟的身體,殺進了小山村。
“阿姊!”
阿丑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
數百名官兵正從山道上急急前行,腳步聲、碎石嘩啦聲,將他的一聲嗚咽遮蓋住了。
青袍官員佇馬山坡,冷漠地注視著谷中的村莊,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笑容,馬鞭前指,重復著他的命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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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韶州府張貼出一紙榜文,宣布桃源村發生大瘟疫,全村百姓死絕,為防瘟疫擴散,官府將整個村莊付之一炬,并告誡四野八鄉的百姓,切勿闖入桃源村,以防沾染瘟疫。桃源村就像它離奇的出現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沒有人敢再進入這個山谷。幾年以后,已沒有人能記起桃源村這個名字,人們只記得,在韶州東北二十余里處有一個瘟神谷,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注:部分當時與現代稱呼太違和的,比如父親稱為“哥哥”,第二人稱你,您稱為汝,爾,第三人稱他稱為伊的,均按現時讀者閱讀習慣做了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