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堂哼著曲兒回到家,進門脫了鞋,就從臥室的大立柜下面,掏出一瓶好久,笑呵呵的給打開了,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起來。
酒是陳酒了,不知以前的誰送來的。他在長寧基建的時代,任誰來辦事,都要提一兩瓶子好酒。提的酒越好,要辦的事越快。
現如今,社會風氣更趨奢靡,倒是請客吃飯的多了,往家里提東西的少了,當然,底下的干部們還是喜歡東西多一些,但到了廳處級以上的職位,就正好相反了。
一會的功夫,王煥堂的老婆也回家了,見到王煥堂驚訝極了,問:“老頭子,沒事吧?”
“能有啥事!”王煥堂是蘇刑的大伯,今年55了,說起話來,倒是有革命時代的氣勢,“嘭”的一放酒盅,笑道:“我今個兒就是高興。”
王煥堂每天都有地方干部們邀約的宴請,一個星期能回家吃兩頓飯就不錯了,就這還得是兒女們回來的情況。今天在家自斟自飲,自然是不正常的。..
“可別喝醉了,我給你炒兩個菜去。”王煥堂的老婆掛好外套,就系上圍裙,一會功夫,端了盤花生米和皮蛋出來,又問:“你做了什么,這么高興?”
“還記得蘇城那小子嗎?”王煥堂得意的端起酒盅。
王煥堂的老婆腦海中頓時現出一個意氣風發的身影,以及長寧基建被合并時,全家的低沉。不禁道:“哪能忘了啊。”
“是啊,哪能忘了啊。”王煥堂長嘆一聲,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道:“要不是這個蘇城,咱爸估計還能再干三五年,不至于早早的退下去了。”
企業高級干部比zhèngfu高級干部有一樁好處,是在退休年限上寬允的很。尤其是資格老,背景深的干部,做到七老八十了都沒問題。而他們在企業中的權利,也是越來越大的。
尤其是最近幾年。中顧委取消了,人大的權力也漸漸的弱了,政協更是純養老的擺設。王煥堂更加覺得吃虧。
當年,王煥堂父子在長寧基建的時候,一家兩代十幾口人,就像是這家大型國企的主人一樣。那種老子第一我第二的感覺。很是持續了一些年,真是做個部長都不換。
然而,當長寧基建在與中遠船務爭奪控制權失敗以后,王煥堂的父親就只能無奈退休了。王家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包括親家蘇東元的能量,才將王煥堂送去了民政部。
要說起來,這也是挺不錯的部委了,每年掌握著數以億計的國家扶貧資金、社會福利保障。國家級貧困縣等等不錯的資源。但是,這些資源只在地方的眼里有價值。在běijing就不那么受重視了。
而王煥堂他們,終究是京官。
不受其他京官看重的京官,就算有點實惠,終究是沒滋沒味的,就像是吃白水煮面,填飽肚子可以,可肚子一旦被填飽了,又開始想要吃肉喝酒了。
幾經蹉跎,王煥堂是把蘇城給恨上了。現如今,不光是王家走了下坡路,他們的親家蘇東元,似乎也不怎么順暢,其在蘇老面前的影響力是越來越弱了,為此,蘇家和王家的關系也是漸行漸遠,純靠蘇刑一個人聯絡著。偏偏蘇刑已是官路斷絕……
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王煥堂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惡心蘇城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反正,他自己是沒什么指望了。
王煥堂再次舉起杯子,將剛剛倒滿的三錢小酒喝干,道:“你再弄兩個小菜,要么從金葉酒店要點東西,我找了老李和老楊他們,今天來家里喝酒。”
“來家里喝酒,你要做什么?”他老婆做了幾十年的官太太,也不是一點事都不懂的。
王煥堂不耐煩的道:“還能做什么,就是聊天吹牛。我就要告訴別人,甭管蘇城他有多吃的開,在我老王這里,沒用!”
他是要把自己卡了大華的事,大鳴大放的說出來,存著壞掉蘇城名聲的意思。
這是要破壞蘇城苦心經營的勢力。
不論官場還是生意場,勢都是很重要的。最明顯的就是煙草公司,別看國外吹噓自己的司法正義,但沒有一個人,能用堂堂正正的手段訴訟煙草公司而成功。甭管你是抽煙肺癌了,抽煙掉頭發了,抽煙神經衰弱了,抽煙大黃牙了,都沒有用。
煙草公司首先用拖字訣,其次用超大成本的律師團淹沒原告,最后是用簽署保密文件的方式來和解。哪怕付出的成本是法庭判決的十倍,煙草公司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們維護的就是勢。
一個煙草公司,要是沒有了勢,那茫茫多的煙民全都撲上來訴訟,煙草公司就只有一個破產的結局。
做毒品的,做軍火的,甚至做軟件做網站的,也都是如此。要是不能維護自己在公眾眼中的形象……這些實體都是開不下去的。
王煥堂心里存著一個念頭:要是自己今天卡了蘇城,讓他拿自己沒辦法,那大華實業以后不管做什么事,估計都要被卡一卡的。如此一來,就算不能搞倒大華實業,也算報了半個仇。
當然了,王煥堂也就是這么一想,就像是花了2塊錢買彩票的彩民,周五下午偶爾出現的無聊思緒一樣。
但這種期盼,并不妨礙他找幾個人一起喝酒慶祝。
他的老婆就沒這么安心了,手上的動作也慢下來,道:“大華實業做的這么大,背景不差吧,你可別惹出事來了。”
“大不了提前退休!我也學著遛鳥去。”王煥堂的怨氣,積累了好幾年了。
他老婆也知道此點,不勸說了。心想:遛鳥也好,免得擔心受怕的。
她剛要去打電話訂餐,外面的門又響了。大女兒和小兒子都進來了,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王煥堂的兩個老朋友。
四個人進到房間里面,客廳登時顯的有些狹小。
王煥堂放下酒盅,將位置讓開,又故作威嚴道:“你們兩個怎么了,叫叔叔伯伯。”
“李叔。楊伯。”女兒和兒子臉色灰暗的喊了兩聲。
“好,好。”老李和老楊都是王煥堂的老朋友了。他們早年就從長寧基建跳了出去,各有一番際遇。因為與王煥堂身份相差不大,又是同一個大院里出來的京官,最近幾年是越走越近了。
“來,我們喝酒。不管他們。”王煥堂喝了些酒。沒注意兒女的表情,招呼著兩個老朋友坐下,就笑道:“老李,老楊,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叫你們來喝酒?”
“有好事?”
“記得蘇城吧,前幾天,我結結實實的坑了他一把。這小子想做一個慈善基金,用錢買名聲。哼哼,我以前還沒注意。看了新聞才發現,批文就在我桌子上放著,你說我能讓他們好了?”王煥堂越說越高興,一拍桌子,道:“那批文,我直接給他打了回去,旁的不說,只要我老王在位置上一天,他就別想過審,這些資本家,吸了我們的血汗,還想得個好名聲,想都別想……”
“那蘇城就沒什么動作?”老李喝酒的動作一下子放緩了。
王煥堂甩甩手,又喝了一口酒,辣的“荷”道:“他能怎么動作?我是想明白了,他大不了找上面,把我調個位置。那也不能立刻就調,我拖一拖,半年就過去了,他要是弄的難看了,新上來的也不會讓他舒服。當官的畜牲,再沒人xing,總有點兔死狐悲吧。我告訴你們,我和他耗上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爸!”小兒子突然打斷了王煥堂的話。
“干什么!”王煥堂是老式的父子教育模式,就算年紀大了,在家里也是一言九鼎的,除了自己的老父親以外,誰都不許逆著他。
這樣的訓練下,王煥堂的兒子xing格有點軟綿綿的,平常都是順著老爹的話來的。可是現在,明知道老爹脾氣不好,還是強行道:“爸,你把大華基金會的批文,給過了吧。”
聽了他的話,喝了酒的王煥堂,眼睛霎時間紅了,“啪”的一聲摔下酒杯,怒道:“你說什么?小兔崽子?”
小兒子諾諾不敢言,他的大女兒卻是潑辣的脾氣,不管不顧的站起來,道:“爸,你是什么都不怕了,我們呢?”
“你們什么?”王煥堂話說一半,酒醒了,勃然道:“蘇小子敢找你們的麻煩?”
“已經找了。我們公司的一批貨在路上被人給放下去了,十幾個大車司機,人都找不到了。下午的時候,就有人到公司來講數,明白告訴我們,生意再別想做了。”
“他說不做就不做了?”王煥堂又急又氣。他的女兒女婿,是借著長寧基建的光yin做起來的生意,一邊做zhèngfu的基礎建設,一邊開工廠搞外貿,這些年沒有了家族背景,生意也能維持著,等于是一家子的后勤保障,說停就停,他都有點受不了。
大女兒心情更是苦悶,不管桌面上誰的酒杯,抓起來喝了一口,辣的眼淚直冒,道:“你知道大華實業的關聯公司有多少嗎?你知道大華實業的供貨商有多少家嗎?你知道給這些供貨商供貨的工廠有多少家嗎?你去看看我們工廠里的包裝箱,只要上面有紅黃兩色的,那就是供給大華實業的關聯企業的。如今倒好,你輕飄飄的一句話,人家斷了我們的材料,退了我們的貨,這生意還怎么做!”
事態嚴重,王煥堂嚴父的姿態拿不出來了,眼神中的得意再也看不見了。
“銀行的貸款,也要還了。”小兒子輕輕的說了一句。他也是三十歲的人了,從長寧基建跳出來以后,費了老鼻子的勁,才進了銀行。90年代初的銀行,正是最風光的時候,但工作的壓力也非常大。他給自家違規做的貸款,一被查出來,那就不是小事。
這年月,通貨膨脹異常可怕,能得到貸款的都是有本事的,而失去了貸款的生意卻不那么好做。王煥堂是在國企里做過的,一句話就明白過來:“蘇小子抽你們的銀根?”
“他要抽,我們能怎么辦!”女兒早就氣炸了肺,這時候爆發出來,不管不顧的吼道:“大華的海滄基地,貸款幾十個億,每天的流水幾千萬,哪個銀行敢得罪他們!你看著吧,你不放批文給大華,我們公司破產,小么說不定要坐牢。”
“這……”王煥堂頓時沒了方寸。
房間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中。
王煥堂絕沒有想到,才一兩年的功夫,大華實業竟然膨脹到今天的地步。而且,這么大的公司,反應起來竟然這么快。
類似的手段,王煥堂在長寧基建的時候,其實也使過。但那時候要做這樣一單子,得多難啊。沒有三五個星期的準備,根本不行。
想來想去,王煥堂也沒個主意,又看著大女兒滿臉淚痕的樣子,心痛的道:“你不要急,讓我再想想。蘇城就是嚇唬人的,他真要這么做,別人得說他仗勢欺人。”
“你要是繼續卡著大華的基金會,就不好說嘍。”一直悶頭喝酒的老李,突然來了一句。
“怎么說?”王煥堂皺起眉頭。
“你要落蘇城的面子,蘇城落了你的里子,這個事兒,咱們私下里說,他做的過了,不至于禍及兒女嘛。但你放在臺面上,別人最多是嘴上叨叨兩句,轉頭就忘了,誰會幫你出頭。”老李的皮膚粗糙的很,手指頭在桌面上蹭著,發出嘩嘩的聲響。
王煥堂越琢磨越不是味道,說:“老李,你怎么像是給蘇城說話的。”
“蘇城的人,昨天找上我了,讓我勸勸你。”老李低著頭,手指繼續蹭著桌面,一遍又一遍,嘴里說道:“我也是為了你好,你損了蘇城的名聲,他摔了你全家的飯碗,這又是何苦?讓一步不行?”
其實,老李一說被蘇城找上了門,王煥堂的腦袋里就空了,只覺得細細密密的蛛網,纏繞著自己似的,怎么甩也甩不開。
是啊,自己不在乎官位了,哪怕只能傷到蘇城一點點,他也愿意換。但是,家里人呢,身邊的人呢……
一瞬間,王煥堂仿佛就老了下來,問:“蘇城要怎么樣?”
“卡住的手續通過了,你再打個病退的報告,這個事就算過去了。你家大姑娘繼續做她的生意,兒子繼續在銀行上班,別讓人家看見就成了。”老李吁了一聲,勸道:“咱也別置氣了,過了就好,是不是?”
“蘇城給你說的?”王煥堂看著老李。
老李避開他的眼神道:“說實話,我也沒見到蘇城,聽說他回上海了,這個話,是他下面的一個副總裁說的。”
“他一手下說的?”王煥堂眼神可怖。
老李硬著頭皮說“是”,然后看著王煥堂的眼神,從犀利變的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