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點鐘,黑色的轎車穿過昏暗的長安街,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若隱若現,紫禁城的紅墻平靜而莊嚴。
候海青是蘇東元的女婿,平日里也難見到蘇振國本人,想到接下來的場景,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身體也在后座上扭來扭去。
他微微側身,卻見蘇城面色平靜,不自覺的出聲道:“蘇老問詢石油走勢,估計是要作為政策的參考,你要不要準備什么?比如書籍資料,我可以找人帶來。”
蘇城活動了一下脖頸,似乎有些不滿他打破車內的安適,聲音微沉道:“走勢無非是漲跌而已,難道還要我預測出具體的數字?”
“總得有根有據。”候海青的心情其實比蘇城還激動一些。
蘇城笑了,道:“預測價格這種事,無論漲跌都有根有據,理由充分。結果卻只能有一種可能是正確的。”
候海青低頭思考了起來。確實,他一個不太了解石油經濟的人,也能想出好幾個石油漲價的理由,好幾個石油跌價的理由,若是撇開另一邊來看,都算是充分。
但是,要他說石油的漲跌,候海青是說不出來的。尤其是什么時候漲,什么時候跌,根本是兩眼一抹黑。
別看國內各個政策研究機構叫的歡,全是在買彩票。要是讓他們自己掏錢決賭漲跌,十有八九會裝啞巴。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對于西方世界的商業和金融,經驗匱乏到了極點。經過了30年計劃經濟的洗禮,本土成長起來的決策者,要么是貧下中農的兒子,要么是功臣的兒子,除了最上層的領導曾經出過國,留過洋,見識過西方花花世界之外,三四十歲以下的中國人,又有幾個真的見識過市場經濟的原型,就連書籍也缺的厲害,且有不少扭曲之處。當年的中國人,經常找到一本商界名人的傳記,就當管理學教材去讀了,很有梅超風學九陰真經的風范。
事實證明,通過名人傳記學成的經營天才并不在少數,但大抵學到的都是九陰白骨爪,全本的九陰真經別說學會了,想要接觸到都困難。
做石油生意,煉制成品油,搞化工廠,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就足夠了。但是,預測石油價格的漲跌,非得全套的九陰真經,或者預知未來才行。
人都說,戰爭開始了,石油價格就會上漲。但1991年的海灣戰爭并非如此,而且是與之相反的路數。危機期間,石油價格一日三跳,戰爭期間,石油價格一日三跌。
戰前做預測的金融機構,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金融機構,虧的是尸山血海。這其實并不奇怪,海灣戰爭開始之前,全世界各國的軍事情報機構對戰爭的過程與結果還有各種疏漏呢,商業情報機構的錯誤算得了什么。
蘇城對答案有自信,根本就不關心那些學者們胡扯的理由。
候海青卻做不到這一點,他特意提點道:“今天除了蘇老之外,還會有其他部門的同志列席,一些同志的意見也許與你相反,所以,必須得有理論支持。”
看他確實是為自己考慮,蘇城領情的道謝,然后說道:“除了套期保值的部分,我在倫敦市場買空數千萬美元的石油期貨,還有比這更好的理論支持嗎?”
候海青愕然。
蘇城平平淡淡的道:“你以為大家為什么相信我的判斷?因為我是拿著本錢下注的。賭場之上,什么理論大師都是騙子,只有場上的賭徒才最可信。”
候海青重重咳嗽一聲,道:“這怎么是賭徒呢,這個就是資本市場的判斷,對市場的預見力。”
“你的理論學的不錯啊。”
“學校里讀的是哲學。”候海青羞澀又驕傲的說。
“你好像不是本科畢業?”
“讀了人大的研究生。科學技術哲學專業。”候海青懷念的道:“學了邏輯學,西方哲學方法,自然哲學,科學哲學,技術哲學……真難啊。”
蘇城悠然的想:這廝真是好命,再晚幾年,就只能去大學教思想品德教育和馬哲了……車隊繞過廣場,準時停在人民大會堂的一處側門前。到了這里,說明是一次正式的會面,蘇城收起各種想法,整了整羊絨大衣,跟在候海青身后。
一間小小的會客廳里有四個人。
坐著的是蘇振國,旁邊是蘇東元,然后是蘇城剛剛認識的毛主任。一位三十許的小眼男人站著迎接,蘇城開始以為他是某人的秘書,待介紹以后才知,是國儲局的干部。
不用說,這位就是今天的專業人士了。嚴格說來,國儲局的干部也當得了期貨行業的專業人士。他們亦是中國少數允許參加國外期貨交易的單位。
國家物資儲備動輒數十萬噸乃至上百萬噸,使用期貨市場套期保值的方式,能夠鎖定價格,雖然不會因為期貨市場的上漲而賺錢,但也不會因為國際行情的下跌而賠錢。從國家儲備的角度來說,最適合不過。
不過,國儲局并不總是那么守規矩,中國改革開放以后最昂貴的幾次“學費”中,就包括國儲局的培訓費。
蘇城的腦子轉的極快,打了個忽,自己坐在了蘇振國側面,完全無視了蘇東元的吹胡子瞪眼。
身為父親,蘇東元的心情大約也是復雜的。蘇刑被雙開以后,仕途再無路可走,經商也只會倒賣票據,為了避免被連累,蘇東元又叫停了蘇刑的商業嘗試,把他當寵物一樣養起來,如今人已經差不多廢掉了。
蘇城的上升出乎蘇東元的意料,甚至到了不能忽視的地步。但兩人的關系也僵到了極點,恐怕有生之年都難以彌合。
蘇振國沒有給他們太多情感發酵的空間,看著蘇城坐穩,就倚著沙發問:“蘇城,大華實業集團,購買了很多石油空單?”
“是。”
“具體數量呢?”
“現在是8700萬美元,價格集中在35到40美元之間。”蘇城沒想到蘇振國問的如此直接,于是也就干脆利落的回答問題。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未來的盈利也無可隱藏。
“你認為油價會跌下來?”
“遲早的事。能問一下,發改委為什么關心此事嗎?”蘇城看向毛主任和國儲局的朱恩波。
三十歲的小眼男人挪動了一下身體,道:“我們認為石油價格會上漲,短時間內上漲到45美元到50美元,中長期維持在30美元,所以,出于各方面的考慮,有必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你是說多單?”蘇城看了過去。
毛主任笑道:“國儲局打了報告,建議國家組織各企業預備過冬。蘇主任認為,值得討論一下。”
這可是數億乃至數十億美元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