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淺海勘探,是個相當有魄力的決定。
支持內陸勘探,則是守成之策。
內陸勘探的技術成熟,技術員、工人和設備等等一應俱全。40年的會戰下來,可以說是怎么順怎么來。
但是,油藏就像是森林里的獵物,打的多了,數量就少了。雖然探來探去,每年總能發現不少新油藏,可總數是越來越少了,尤其是規模以上的大油田,勝利油田所轄的內陸,幾乎已經不可能找到了。
淺海卻是一片處女地。一旦找到油藏,就很有可能是大油藏。
但是,就像是劉副書記說的那樣,淺海勘探,找到油藏只是第一步,后續的工作太多太多,各種技術攻關拖死一家企業都不奇怪。內陸則不然,找到油藏就等于挖出了油,就可以立刻換成福利。
劉副書記的保守性格,讓他毫不顧忌的反對道:“淺海勘探的成本高,回報低,而且容易產生污染,容易造成安全事故。我們完全可以等到三五年后,再考慮這件事。”
林永貴可不想三五年后仍留在勝利油田,但是,他對淺海勘探也并沒有下定決心。
隨便拍腦袋只能決定隨便的事情。勘探對油田來說是大事,而且成本極高。
若是將勘探重點轉向沿海地域,一兩年內探不出來東西,就等于幾個億打了水漂,不僅將嚴重的影響油田效益,而且降低了油田的可開采儲量。
這是能夠威脅官帽的重大決定。
林永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依舊沉默。
他需要再聽聽其他人的想法。
林永貴不說話,劉副書記的聲音就不會被壓制,于是起勁的道:“我們可以將油田勘探的重點放在內陸,然后抽調一兩隊精兵強將,對淺海地區的油藏先行摸底,用三到五年時間,發現一批油藏,再在此基礎上進行詳細勘探,這樣一來,我們的技術儲備也能跟上……”
他的話,聽起來很有些老成謀國的味道,但在蘇城聽來,不過是拖延戰術的另一個版本罷了。
以中國目前的體制,誰能首先發現一個淺海大油藏,誰就能得到國家的重點投資,什么“863”,“973”源源不斷。
而且,別看石油部改成中石油了,它照樣能從各個油田抽調人手,補充到勝利油田來,再來一次淺海油田大會戰。
但是,如果等上三五年,到其他油田勘探出有價值的淺海油田的時候,就變成石油總公司抽調勝利油田的人手,去人家的地盤搞大會戰了。
一來一去的折騰,耽擱的何止是10年時間。
用劉副書記的方法,就算能夠發現埕島油田,也不能準確的進行勘探。等三五年后,再進行詳細勘探,勝利油田的精兵強將,恐怕早被別的淺海油田掏空了。
政策一旦傾斜,再想傾回來,200萬噸級真不一定夠。
蘇城想:林永貴期望好運氣,說的大概就是淺海油田吧。他想賭,但又患得患失……這種心理,很容易被折中方案所捕獲。然而,折中方案也許不是最壞的方案,但它一定不是最好的。
蘇城暗道:既然我已經來了,又何必讓勝利油田再走一次彎路,又何必讓中國再走一次彎路。
不首先開發200萬噸級的埕島油田,難道去40萬噸級的油塘里玩泥巴?
想到此處,蘇城下定決心,用藍色圓珠筆在紙條上寫道:
我敢立下軍令狀,一年內在淺海找到大油田!!!
———蘇城藍色的筆跡在白紙上非常醒目。蘇城自己讀了一遍,上下對折,交給魏孔,又指指林永貴。
魏孔不明所以的打開看了一眼,再看蘇城的手勢,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一瞬間,魏孔眼里都冒出金星了。
這是嚇的。
魏孔使勁搖頭,另撕了一張小紙,寫道:不行,這是常委會!
用他的想法,蘇城最近興許是太順了。軍令狀這種東西,單獨給林永貴報告是可以用的,放在常委會上,那就記入會議記錄了,日后未能完成,不處分都不行。
蘇城用眼睛瞪他。
魏孔怡然不懼。
蘇城無奈,只好再寫紙條,并用“≧0≦”,“(‵﹏′)”一類的符號表達態度。
魏孔哪里是短信時代過來的蘇城的對手,看著這些惟妙惟肖的符號,無語的寫道:就算你簡筆畫厲害,我也不會給你傳紙條的。
蘇城再寫,并配合瞪眼。
魏孔再拒。
如此反復,1988年的勝利油田管理局常委會,就變成了蘇城的短信試驗場。
不過,紙條短信沒能持續多長時間。
兩人的頻繁動作被管紀律的陶副書記看在眼里,他看會場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于是有意抽了個空子,批評道:“臺前開大會,下面開小會,組織紀律都到哪里去了?魏孔,把你們聊天的紙條拿上來。嗯,不許藏,都給我拿上來。”
魏孔一下子呆住了。
這可是管理局的擴大會議,丟臉要丟到孤東了。
蘇城不好意思的拍拍他的肩,準備自己拿紙條過去,卻被他攔住,自己送了上去。
好在,陶書記只是想打斷一下會議節奏,并沒有真要批評魏孔的意思,瞪了他一眼,就將之放了回去。
即使如此,魏孔也勾著頭,情緒低落。
蘇城對此也無可奈何,心想:也只能以后補償了,估計得用茅臺原漿才行……陶書記隨手翻著紙條,想找個可樂的拿出來讀一下,消弭滿屋子的煞氣。
大家也配合的等著。
劉書記趁機喝口水。激烈的辯論,聽的人累了,說的人更累。
陶書記首先翻到了蘇城的符號風。
他輕笑了一下,就將之攤在桌面上,道:“有些同志的美術功底還不錯,就是用的地方不對。”
紙條正對著林永貴。
正中是一張簡單形象的“ ̄▽ ̄”表情,林永貴一看就笑噴了,大家于是紛紛傳看,來不及看到的也配合的笑,會議室的氣氛果然輕松許多。
陶書記依舊翻著,一會兒,就翻到了蘇城寫的第一張紙條。
不像其他紙條寫的密密麻麻,這張紙條的正面僅有蘇城的藍色圓珠筆字跡,上面清晰的寫著一行楷體字:我敢立下軍令狀,一年內在淺海找到大油田!!!
因為有落款的緣故,在一堆紙條中,顯的頗為正式。
陶書記嚴肅的看過來。
蘇城挺胸抬頭,與陶書記目光相對,重重點頭。
魏孔這時才從郁悶中抬起頭來,看到他們的無聲對話,登時驚呆了。
陶書記將那張紙條抽出來,起身交給林永貴。
這個動作,意味著會議室的輕松氣氛結束了。
有人擔心,也有人幸災樂禍的望向蘇城和魏孔。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們要倒霉了。
“也許要犯政治錯誤。”瞿國達暗叫不好。他與蘇城、魏孔的關系都極好,但在這個時候,也幫不上忙。
林永貴拿到紙條,也以為魏孔還是蘇城犯了錯誤,沒有在意。
直到他看到“軍令狀”和“大油田”幾個字。
“蘇城,這是你寫的?”此時,林永貴就必須要問了。
蘇城站起來,點頭,道:“是我寫的。”
“你有信心?”
“是。”蘇城的話,簡單凝練。
林永貴把紙條放在了桌面上。
他們兩人的對話沒頭沒腦,大家現在還不知在說什么。
陶書記撿起紙條,道:“那我讀一下吧,紙條內容是:我敢立下軍令狀,一年內在淺海找到大油田。落款是蘇城。”
“是我寫的。”蘇城毫不猶豫。
劉書記“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怒道:“荒謬,這是什么地方?這是會戰……這是勝利油田管理局常委會擴大會議,不是你寫軍令狀的地方。要是一年以后,你找不到大油田……”
“我甘受處罰!”蘇城打斷了劉書記的話。
這讓老頭兒更加生氣,道:“你受了處罰,拍拍屁股做你的油老板去了,油田的損失怎么辦?對于這種不顧后果的行為,要嚴肅處理。我提議……”
“老劉。”林永貴出言,同樣打斷了劉書記的話,卻讓他無法發作的道:“咱們不是正在討論勘探方向嗎?你可能還不知道,蘇城同志,現在已經是中國石油總公司的獨立董事了,正式文件過兩天就能見到,他在常委會擴大會議上發言,是符合規定的。”
一群人的眼神霎時間就變了,瞿國達暗道:太邪門了,這小子是總公司的獨立董事,那不就是油田的上級領導了?
雖然沒啥實權,但從位分上來說,石油總公司的獨立董事的確是勝利油田的上級領導。
這就像是熊苑里的大熊貓,雖然和黑熊的體型差不多,但就是那點與眾不同的白毛,就讓它的待遇完全不同了。
劉書記一時語塞,片刻后,才轉過腦筋,道:“這不行,無論是誰,在石油勘探,在制訂政策的時候,都要講科學。立軍令狀,保證一年以內找到大油田,哼,萬一淺海就沒有大油田呢?這是軍令狀能做的事嗎?”
“從概率上說,淺海地區是一定會有大油田的。”蘇城攤開手,趁機道:“劉書記之前也說了,我們有很大幾率找到油田……”
“但我也說了,你找到了油田,你也無法判斷儲量。”
“其實是有辦法的。”蘇城雖然不懂勘探,但他的專業基礎課學的不錯,經過適才的準備后,此刻流暢的道:“在地質方面,我們可以應用已經成熟的‘高分辨率層序地層學’,以測井約束反演、神經網絡、地震多參數判識和分形分維技術進行儲層描述與油氣判識。以深度偏移的方式,構造應力場模擬、合成聲波測井,做儲層預測描述……”
不止劉書記,在場的百多名油田干部,全都聽呆了。
林永貴突然想起蘇城先前說的話:
“您知道,我是中文系畢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