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帝子嗣眾多,那些年長皇子多是當年他還是諸侯時在軍中所生,等登基為天子之后,**妃妾添了不少,子嗣更一個接一個。顧淑妃雖早年便侍奉皇帝,后冊為淑妃,寵眷也一貫不錯,可在子女上頭卻一直不甚如意,年近三十才得了淄王,如今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一塊出現,瞧著便不像叔侄,反倒更似是兩兄弟。
別說只是六安侯的幼弟過生日,又不是整壽,就算是六安侯太夫人做壽,等閑也不會驚動這樣兩位天潢貴胄。因而一眾人等出門迎候時,全都納悶得很。當淄王含笑見過太夫人的時候,眾人方才想起太夫人乃是淄王的外祖母。
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長得頗為相像,乍一看去溫文爾雅,但因打小就在皇宮中長大,又頗得皇帝喜愛,眉宇間卻更多幾分凜然貴氣。他生性喜愛讀書,去年禮部會試,他還曾經喬裝打扮混在應試舉子當中參加了好些文會,詩詞名聲斐然,雖則不可能真去應禮部試和殿試,但有御史彈劾了一本,皇帝大怒把那多事御史黜落出京,這事方才傳了開來。
此時此刻,六安侯太夫人以及其他人見過禮后,陳榕只不過和眾人稍打了個招呼,就旁若無人地和太夫人說起了話:“原本是父皇今日說武寧侯就快回來了,頒賜幾部新書,我想想許久不曾見太夫人,就親自討了這差事,誰知道到了武寧侯府才知道您來了六安侯府做客,于是就索性改了道。路上遇到善昭從一家書鋪出來,咱們就一路同車過來。”
“原來如此,殿下讓人捎個信便行了,這樣興師動眾過來,我怎承受得起?”太夫人嗔怪地說了一句,可終究是自己的外孫想著自己,她自然不好多說什么。而太夫人身后的顧鈺卻笑道:“淄王殿下,不知道皇上賞賜給父親的是什么書?”
“鈺妹妹。”淄王和顧鈺是極熟的,此時含笑點了點頭就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國子監刻本的禮記,此番國子監應父皇的旨意刊印了禮記、周禮、儀禮,大約這些日子便要頒賜臣下。”
顧鈺對這些不感興趣,正要再繼續問,見太夫人投來了責備的一睹,她就皺了皺鼻子沒再出聲。而陳善昭見自己和陳榕這一來,其他人便都凜凜然如對大賓,他便笑道:“咱們這一來,你們原本是熱熱鬧鬧的慶生,倒是給鬧得不倫不類了。還請六安侯索性讓一間屋子給咱們說話,別礙了你們的喜慶。”
王成自然是連道不敢,可陳榕也想到這會兒請太夫人回府實在是掃了別人的興,便含笑附議,因而,王家人自是騰出了正堂朝華堂來給這兩位天潢貴胄,只留了太夫人帶著的媽媽和丫頭,其他人都退避了。直到沒了閑人,淄王才若有所思地問道:“不是聽說姨娘家的兩位表妹也在此,怎么不見人?”
“她們有孝,所以我就是帶著她們來見一見六安侯太夫人,不打算見外客。如今既是殿下要見,鈺兒,你帶賴家的去后頭叫了她們來。”
盡管前時隆福寺之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但今天既是遇見了趙王世子陳善昭,太夫人便開口打發走了顧鈺,等顧鈺不情不愿地帶了賴媽媽出去,幾個丫頭也魚貫退出了門外,她便起身對陳善昭深深襝衽施禮。
“太夫人,您這是……”
“世子,前次您多虧了您仗義,可此等事情不好張揚,我也只能在此向您道謝了!”
“原來為的是那事!”陳善昭恍然大悟地一笑,雙手將太夫人攙扶了起來,又硬讓人坐下,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夫人謝錯了人,要謝也得謝我家的拼命三郎,要不是他鎮住了秦藩那兩位,我這文文弱弱的書呆子,怎么壓得住洛川郡王那塊爆炭?”
陳榕雖是深居宮中,顧淑妃并未對他提起此事,但他畢竟是快要封藩的皇子了,自然很有些太監想投了他出宮跟去開府建藩,這些消息瞞不了他。此時此刻,見陳善昭如此回答,他的臉色倏然一沉,隨即就淡淡說道:“早就聽說陜西地面上,洛川郡王乃是一霸,就是世子也要讓他三分,如今看來果真是如此。”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這脾氣要在京城耍起來,皇爺爺那一關首先過不去。想來他如今大概連腸子都悔青了,聽說昨日面圣,皇爺爺就根本沒見他。”
陳善昭微微一笑便岔開話題,又是問太夫人身體,又是問嘉興公主的兒子,又是問武寧侯的歸程,直到外間賴媽媽通報說大小姐和表小姐到了,他才停住了。隨著太夫人看了一眼陳榕,開口吩咐人進來,他故作漫不經心,但趁著三個少女先后進門時,他已經迅速在后頭兩人身上來來回回掃了幾次,目光最終落在了章晗身上。
穿著交領的衣裳,雖然那頸間紅痕幾乎是瞧不見了,可那眼神他還記得。況且當時那么近的距離,就是容貌他也窺著幾分,畢竟身材也和身邊那瘦弱的少女不一樣。聽說小顧氏把人帶在身邊教導了她六年,竟比親生女兒還盡心些。
“淄王殿下,趙王世子,這是老身外孫女張氏,這是她的干妹妹章氏。”
陳榕此前既然說是兩位妹妹,顧淑妃又是見過章晗且贊不絕口的,太夫人自然不會把章晗藏著掖著。然而,章晗卻自然不知道這一點。她甚至沒工夫去納悶淄王為何連自己也要見,就發現陳善昭的眼神有些異樣,竟在她身上流連許久。在隆福寺時她有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此時面對這眼神,她就知道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于是索性低下頭來,亦步亦趨和張琪隨著顧鈺一同上前見禮。
“都是一家人,不用這般多禮,都坐吧。”
盡管只是第一面,但陳榕的目光更多都落在章晗身上。相較身形瘦弱容貌中上的張琪,天生麗質的章晗自然耐看些,而更重要的是,上次她們姊妹進宮時,母親似乎對章晗印象深刻,而此前在隆福寺,又是章晗的急智果決,再加上陳善昭兄弟來得及時,硬生生驚退了洛川郡王,一時間連帶二哥秦王在父皇面前都失分不少。然而,他畢竟不是貪好美色的人,多看了兩眼就收回了目光,卻是親切地向張琪問起了顧夫人從前的事。
章晗見張琪一直低著頭,回答也都是謹小慎微,但淄王陳榕卻一直極有耐心地與其說話,她心底不禁大為訝異。尤其是發現顧鈺幾次插嘴,陳榕都沒怎么理會時,那種心頭的不安就更深了。張琪有自知之明,她們姊妹倆費盡苦心,這才借著先前之事在太夫人面前剖明心志,若再讓這位天潢貴胄意圖不明地一打岔,萬一太夫人舊事重提,豈不是又竹籃打水一場空?
“歸德府乃是六朝古都,我從前經過一次,卻早已沒了當年繁華氣象,未知這些年如何?”
陳善昭突然插嘴問了這么一句,頓時讓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太夫人也好,淄王陳榕也罷,都不曾去過這么遠的地方,顧鈺更是打小就沒離開過南京。張琪在歸德府這些年,甚至連府衙官廨都不曾出去過一步,后來也就是從官廨挪到別院,又從別院離城,心中滿滿當當都是惶然,哪顧得上外頭如何?此時此刻,她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章晗。
章晗原想藏拙,可見陳善昭也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她想到父兄如今暫時歸趙王管領,若想讓兩人此后擺脫顧家鉗制,這興許是個機會。因而思量片刻,她便搖了搖頭道:“歸德府雖是六朝古都,又曾經是前朝陪都,可歷經戰亂多年,兩度淪陷,哪怕前后幾任知府都有心勵精圖治,可這些年黃水常常泛濫,鄰近州縣常常受災,而歸德府北鄰黃水,南接睢水,自然水患更重。民間常有一句話,不治睢黃,不接青黃。”
此話一出,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而陳榕則是大為詫異,而剛剛問了這話的陳善昭輕哦了一聲,因笑道:“不想章姑娘竟是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民女畢竟出身民間,兒時幾次水患有些印象,再加上逢年過節回家見母弟時,常有聽說這些。不過只是道聽途說,若有錯失,還請世子恕罪。”
章晗不卑不亢地說了這么一句,心中除了父兄,卻也不無奢望。自己這一番微不足道的話,當然不可能讓朝廷就此大力治理黃河,也不可能少些芳草碧茵這樣因遭災而被父母忍痛賣了的孩子,少兩個當初在百善道驛因偷豆子險些被打死的小子,讓這天底下多幾戶幸福美滿的人家。然而,若萬千之幸讓這位趙王世子放在心上,她也不算白說。
陳善昭面色不變,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贊賞。性子剛烈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這個章晗剛烈而有決斷,一個出身尋常的民女能夠在洛川郡王陳善聰面前毫不畏怯,能夠在他面前對地方大事侃侃而談,就是等閑官宦千金也難能。此時此刻,他眉頭一挑正要再問幾句別的,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便只見一個媽媽徑直闖了進來。
來人正是楚媽媽。雖則是當著淄王和趙王世子的面,她仍是面色一片煞白,甚至連跪下磕頭都顧不得,便沙啞著聲音說道:“外頭……外頭錦衣衛圍了六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