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張昌邕原本就打算讓她們姊妹在京城長住,由此為自己調回京的事情使一把勁,因而章晗和張琪此番行李帶了整整兩輛大車,春秋冬的衣裳各兩套——畢竟長身體之后免不了要做新的,夏衣卻各六套,都是以備路上替換。此外,鋪蓋只有路上用的那一套,如今早就丟了不用,帳子也有各色好幾頂。如今才九月初,那兩頂細葛的就收進了箱籠里,掛的是兩頂花綾帳子,就連花色圖案也仿佛是姊妹似的。
次日清早,綠萍來迎二人到正房給太夫人請安,就忍不住又拿著那帳子說笑。一旁的宋媽媽冷眼旁觀正要說話,章晗就笑著說道:“都是干娘偏愛,特意讓人做了這兩頂花色差不多的給了姐姐和我,平時在家舍不得,這一回帶了出來,姐姐說一定要掛上給人瞧瞧。”
兩頂花綾帳子,一頂繡的是春日的繁花似錦,一頂繡的是各色鳴蟲飛鳥,乍一眼看去只覺得般配,可綠萍引兩人出了東廂房時,章晗卻想,這錦上添花四個字,太夫人遲早能想到。
正如顧抒昨日露出的口風,姊妹兩人這一大早來給太夫人問安,王夫人和顧鈺母女倆就都不在,太夫人一個笑吟吟地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她抬了抬手示意兩人不用多禮,又令張琪在竹榻一旁坐了,這才問兩人昨晚上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習慣之類的話。等下頭送了早飯過來,她卻又讓姊妹倆陪著用。
貴為超品,太夫人的早飯卻樸素的很,不過一品粥,四品小菜,并一籠屜的四喜包子和一盤花卷。多了章晗和張琪兩個,這些東西最后竟風卷殘云什么都沒剩,她更是高興得笑了起來:“如此才好,多少人家連糊口都不能,我們這樣的人家浪費就是可惜了。”
“老祖宗說的是,之前在路上經過幾處地方,據說都是遇著饑荒,看看也嚇人。”
張琪一時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些景象,順口接了一句,見太夫人面色一肅,她知道自己多半是說錯了話,一時不禁心里猶疑。就在這時候,一旁的章晗便很自然地接上了話茬道:“就是沒有饑荒,黃河兩岸中原地帶的日子也遠不如江南。我還記得剛到府里的時候,干娘每次早飯都是粥菜點心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后來花樣就漸漸少了,而且多是入鄉隨俗的面食。娘說,雖是大家出身,可也不能讓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說閑話。”
太夫人原本已經微微不虞,但此刻聽了這話,眉宇間便流露出了幾分似悲似喜的表情來。剛剛捏了一把汗的章晗知道這話總算是戳到太夫人的心頭軟處。畢竟,不得已讓幼女隨著女婿遠離,又在外漂泊吃了不少苦,做母親的總免不了心疼,她便又趁勢說道:“干娘在歸德府一直入鄉隨俗,少有擺排場出去的。想想我那時候在城隍廟里遇著姐姐的時候,干娘就沒帶幾個從人,也不曾凈過寺,后來叫人請大夫的時候,竟沒人信是知府夫人。”
自家在京城富貴已極,女兒在歸德府卻過得那樣簡樸,太夫人雖對張琪剛剛開口就是饑荒有些不喜,這會兒也就釋然了。非但釋然,她還生出了幾分憐憫來,摟著張琪在懷嗟嘆了兩聲,這才又和藹地看著章晗道:“那時候你還小,就能這樣沉著,怪不得你干娘后來這樣疼你,瑜兒也時時刻刻離不開你。”
“太夫人謬贊了,都是緣分。”
見章晗靦腆地低下了頭,太夫人贊許地端詳了她片刻,就吩咐人去沏上之前宮中賞的上好龍井來。留著姊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她見兩人的四個丫頭都侍立在后頭垂手低頭大氣不敢吭一聲,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跟著你們的宋媽媽呢?”
章晗一大早起來就不曾看見過宋媽媽,見張琪也愣了一愣,她瞥見櫻草嘴唇微動仿佛想要解釋,她就搶先笑道:“宋媽媽離開京師這么多年,好多親朋故舊都不曾見過,所以姐姐昨晚上就給了她一日的假,讓她出去四處走走見見故人。我們就在太夫人院子里,她不在也沒什么打緊。”
太夫人微微皺眉后,面色稍霽,而櫻草卻是呆在了那兒。這一茬須臾就揭了過去,太夫人因又問起顧夫人在歸德時的事,這都是章晗在路上就和張琪通過氣的,姊妹倆一搭一檔,倒是半點紕漏都沒出。直到太夫人微微露出幾分倦色,她們才一塊辭了出來,綠萍送了她們從正屋出來,邁過門檻出去就看到了外頭穿堂進來的宋媽媽。
“宋媽媽倒是回來得早。”
綠萍笑著沖疾步上來的宋媽媽點了點頭,見人上來殷勤地服侍了張琪和章晗回房,她便沒有堅持一送到底,目送人回了屋子就自己回了正房。而回房之后,宋媽媽二話不說將碧茵芳草趕出了屋子,讓凝香在外頭守著,當聽櫻草說了章晗在太夫人面前的答話,她的臉色立刻就陰了。
“誰讓你胡說八道瞎掰的理由,我什么時候去見那些親朋故舊了?”
“誰讓宋媽媽你臨出去之前連個招呼都不打,現如今卻來怪我們?”宋媽媽積威之下,張琪不敢出聲,章晗卻是眉頭一挑分毫不讓地頂了回去,“太夫人那時候已經問了,難道還讓櫻草這個丫頭答話,做主人的反而不知道?”
宋媽媽直恨得牙癢癢的,可章晗句句在理,更何況這是在太夫人院子里,她怎么也不敢高聲,因而只能咬牙切齒地道:“好,好,算你有理!你也不用擺主子的架子,須知道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誰手心里!”
眼見得宋媽媽竟是當著櫻草的面說這話,章晗便知道這個丫頭亦曉得這樁要命的關節,因而斜睨了她們一眼,她就淡淡地說:“宋媽媽用不著提醒我,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拿他們的生死開玩笑。只不過你若是一再雞蛋里頭挑骨頭,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反正死的也不是我一個!”
“你……”
宋媽媽只覺得當初張昌邕居然被這小蹄子三言兩語糊弄得發了昏,讓人和張琪一塊上京來在,自己卻不曾設法攔住,這是自己今生今世最愚蠢的一件事。此時此刻,迸出這一個字后,她就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突然氣咻咻地拂袖而去。她這一走,章晗就沖著櫻草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說起來,凝香還幸運些,至少將來出了事,她還能推不知道!”
見櫻草面色微微發白,章晗便再也沒多說什么,拉著張琪出了屋子,到辟作書房的北間里頭看書,不一會兒,剛剛被趕了出去的碧茵和芳草就進了來。兩人雖是滿臉委屈,可誰都沒多說一個字,連忙在旁邊端茶遞水地伺候著。就這樣消磨了一個多時辰,章晗突然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忙對芳草使了一個眼色,人立刻匆匆出去了。
“大小姐,姑娘,是宮里來的人。宋媽媽堵在門口,我是聽見外頭的嚷嚷,沒敢出門打聽。”
一聽是宮里來人,章晗立時想到了昨日顧抒露出的口風。可既是不知道什么事,她就只是點了點頭,又沖張琪打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姊妹倆在屋子里沒等多久,外頭就傳來了宋媽媽殷勤的聲音:“楚媽媽,您這是……”
“淑妃娘娘派了長寧宮的劉公公來,接表小姐和晗姑娘入宮。”
章晗只覺得心頭劇震,竟是顧不上去理會宋媽媽怎么答得楚媽媽。等回過神時,她就發現張琪亦呆若木雞,連忙站起身走到其身邊,輕輕在那瘦弱的肩頭上按了一按。下一刻,她就看到宋媽媽領著楚媽媽進了屋子。前頭宋媽媽那表情顯得極其勉強,而后頭楚媽媽雖是笑容滿面,可細細看去竟有幾分憂慮。
“表小姐,晗姑娘,還請趕緊換一身見客的衣裳,宮里的劉公公正在外頭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