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節香消玉殞 世子夫人打趣東瑗的話,逗得滿屋人都笑起來。
東瑗亦淡淡抿唇笑,并不回答。只有單獨在老夫人和老侯爺跟前,她才會俏皮幾句,一大家子伯母姐妹在場,東瑗文靜靦腆。
八面玲瓏容易招人嫉恨的,特別是她這樣受老夫人喜愛的提前下。
沉穩內斂些總不會錯。
“瑗姐兒孝順,反倒被你們笑!”三夫人蔣氏笑聲響亮清脆,幫東瑗解圍。一家子妯娌中,三夫人蔣氏最為潑辣。她言語爽利,行事果斷,性格直率,甚得老夫人的喜歡。
三老爺薛子楓愛風雅韻事,彈得一手好古琴,吟詩作畫自成濃艷風格,頗有名氣。他自稱雪月居士,墨寶在市面上一字千金。可科舉時代,走上仕途需八股時文,偏偏他不愛這些。
他在科考上很遜色,三十歲才中舉人。
家里不需要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老侯爺從不苛求三老爺的學業。
后來,三老爺索性一把火燒了四書五經,帶著貼身的小廝,南下游歷,一走就是三年,時常有書信回來報平安。
可只字不提何時回盛京。
今年六月,三房的六小姐薛東瑤出閣,嫁給禮部甄尚書的長子。三老爺得到信后,派人送來兩株南宛國的血色珊瑚,足足五尺高,兩尺長,天下罕見。三老爺還說,那是他用一副潑墨山水畫從南宛國的王爺手里換來的,給薛東瑤做嫁妝。
這等嫁妝,萬金難求,老侯爺很滿意,三夫人和薛東瑤臉上光彩,亦不計較三老爺趕不上參加婚禮,由世子爺操持,薛家六小姐十里紅妝嫁甄郎。
眾人說著笑,臘八節的祭祀結束了,男人們亦紛紛到榮德閣,陪老侯爺、老夫人吃臘八粥,過臘八節。
剛剛端上宮里賞賜的臘八粥,外院的葛大總管帶著兩個小廝進來,手里拎著食盒,笑道:“盛昌侯府剛剛送來的臘八粥。”
盛昌侯府,就是盛貴妃的娘家。
因為盛貴妃和薛貴妃地位相當,二人從進太子府就一直你爭我斗,彼此仇恨;薛、盛兩家更怕被皇帝顧忌,一向不來往的。
怎么他們家突然送了臘八粥?
薛家女眷都有些狐惑。
葛大總管出去沒多久,又進來:“這是蕭國府送來的……”
蕭國府,是皇后的娘家,蕭太傅的府邸。
這下,眾人皆小聲議論紛紛,花廳嘈嘈切切。
“先皇在時,一直對外戚有所顧忌,我們幾家才相互不往來。如今新帝踐祚,原本就是姻親,理應更加親熱,這才走動。我們家的粥也給蕭國府和盛昌侯府送去。”老侯爺見大家小聲嘀咕,便笑著高聲道。
葛大總管道是。
屋子里便安靜下來。
東瑗心念微轉。跟薛府來往密切的人家,她都清楚。想要在這個社會立足,人際關系網十分重要,通家之好有哪些人家,他們是什么背景,有什么喜好和忌諱,東瑗早就暗暗打聽出來,熟記心頭。
蕭國府和盛昌侯府,跟薛家交情不深,往年也沒有收到過他們兩家送來的臘八粥。今年是怎么了?
不僅僅是東瑗,女人們表情各異,都在心中暗暗揣度。
肯定跟朝廷有關。
可朝廷最近發生了什么事?
朝中政事,女人打聽便僭越了,所以薛府內宅的女人們都安分守己,不管不顧,東瑗無從打聽。她更加不敢把勢力伸到外院去,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懷疑她的動機,這些年培養的感情只怕會有罅隙。
一旦有了罅隙,花百倍心思都不一定能彌補。
感情不僅僅需要付出,亦需要機遇。
當年東瑗能夠得老夫人喜歡,除了她的虔誠隱忍、守禮練達,還有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薛家四小姐薛東婷正好出嫁,她膝下空虛,而其他孫女難入她的眼,東瑗正好代替了薛東婷,成為祖母跟前最得寵的。
這樣的機遇,需要天時地利,以后想要如此湊巧就難了。
而且感情是個奇怪的東西,倘若喜歡這個人,她的俏皮可愛,便是不諳世事的爛漫;倘若心中懷疑,便是處心積慮的做作。
東瑗不敢做出一點讓自己后悔莫及的錯事,矜矜業業維持現在的恩寵。
心口卻似簇了火焰,燒灼著她,令她寢食難安。
她的玉佩,到底是丟在哪個角落,還是被昨日那位“太監”撿了去?
想著,她的眸光便落在穿著月牙色杭稠裘襖的五老爺薛子明身上,心中微動。她的父親也每日上朝,朝中大小事務,他應該清楚吧?
一家人團團圓圓吃了飯,便圍在老夫人的西次間分主次坐下,閑話家常。
看著滿堂兒孫,老侯爺眉眼舒展。
他把三歲的重長孫薛函嘉抱在懷里,問他今年的粥好不好吃。
薛函嘉是長房的大爺薛華靖的嫡子,是薛老侯爺這一脈的第四代。粉雕玉琢的嘉哥兒活潑又懂事,闔府上下皆喜歡。
他眨巴著秋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望薛老侯爺,奶聲奶氣道:“曾祖父,粥好吃。”
童真的妙語,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老夫人懷里則依偎著大爺薛華靖的嫡女,八歲的薛風瑞。比起東瑗她們姊妹,薛風瑞活得輕松又快樂,八歲依舊是懵懂幼兒,見曾祖父問弟弟,她亦搶著答:“曾祖父,今年的粥特別香甜……”
大奶奶杭氏忙給她使眼色,輕聲道:“瑞姐兒,曾祖父問你弟弟呢。”就是說,大人沒有問,不要擅自插嘴。
薛老夫人已經笑起來,捏了捏薛風瑞的臉頰:“今年的粥里放了乳酪,只有我們瑞姐兒吃出來了。”聲音里滿是慈愛。
大家便附和著夸獎薛風瑞聰明,把大奶奶的話蓋了過去。
說了會話,外院的管事說世子爺有客,請世子爺出去;然后總管事葛陶祥又進來說,蕭國公來拜訪薛老侯爺了。
世子爺和薛老侯爺離開后,四老爺、五老爺及大爺、四爺五爺等人紛紛借口外院有事,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氣氛輕松歡愉起來。
老夫人又留他們吃飯。
吃了飯,大家知曉老夫人中午小憩的習慣,都不敢久留。
東瑗跟著五夫人和五房的十小姐薛東婉、十一小姐薛東姝、十二小姐薛東琳,及六爺薛華逸,去了五夫人的院子。
姨娘們等著給五夫人請安。
五夫人坐在東次間宴息處的臨窗大坑上,讓薛東瑗和薛東琳坐在自己下首,十二歲的六爺薛華逸抱在懷里,薛東婉和薛東姝依次坐在挨炕的金絲楠木鋪著彈墨椅袱的太師椅上,幾位姨娘賜了錦杌,沿炕各自坐了。
說了幾句話,五老爺從外面回來。
五夫人就吩咐東瑗她們各自散去,不給她們在五老爺面前說話的機會,卻喊了十小姐薛東婉:“婉姐兒略站站,我有幾句話說……”
薛東婉的生母何姨娘眼眸狂喜。
和薛東婉同住在桃慵館的十一小姐薛東姝卻有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五老爺又留了薛東琳和薛華逸,其他人這才退出去。
剛剛出了院門,五姨娘章氏就抿唇笑,低聲對薛東瑗道:“五爺真疼孩子,每次在夫人這里吃飯,總是讓琳姐兒和逸哥兒陪著。自古嚴父出孝子,五爺倒也不顧忌……”
這是在暗示東瑗,她雖然是嫡女,可是在五老爺心里,和姨娘、庶女是一樣的地位。
是挑撥離間嗎?
東瑗裝作不懂,柔婉輕笑:“父親朝中事務繁忙,難得在母親這里吃飯,自然想兒女繞膝。”
章姨娘是前年翰林院掌院學士裴大人賞給薛子明的,今年才十九歲,明妍嫵媚,五夫人總是防著她,她的待遇不及其他幾位姨娘。
難道她想借著挑撥離間,把自己和她拉到一個陣營,對抗五夫人?
東瑗好笑。
五夫人再厲害又能如何?拾翠館的大丫鬟和管事媽媽,拿的是老夫人屋里的月例,不與五夫人相干。
章姨娘還想說什么,一旁的十一小姐薛東姝就拉了東瑗:“九姐,我聽說祖父書房那塊寶硯賞了你,可是真的?”
東瑗頷首,也感激她把章姨娘的話打斷。
“我正好沒事,去九姐那里討杯好茶,瞻仰瞻仰那塊寶硯。”薛東姝嬌笑,挽著東瑗的胳膊就往拾翠館去。
東瑗的拾翠館四周種滿了翠竹,繞過兩條回廊,便是一大片桃林,桃林的西南角有棟精致小樓,就是薛東婉和薛東姝住的桃慵館。
“我做了梅花酥,十一妹幫我嘗嘗味道如何。”東瑗亦親昵沖薛東姝笑,然后跟幾位姨娘見禮,就回了拾翠館。
薛東姝的生母二姨娘眼角有了幾縷淡然笑意,然后看到身后的三姨娘和四姨娘,問道:“今日怎么不見妍姐兒和嫻姐兒?”
十三小姐薛東妍今年八歲,是五房的三姨娘袁氏所生;十四小姐薛東嫻五歲,五房的四姨娘宋氏所生。
聽到二姨娘問,三姨娘口氣平淡說了句:“受了風寒,還傳染給了嫻姐兒……”
大姨娘何氏生了十小姐薛東婉,二姨娘孔氏生了十一小姐薛東姝,她們倆都是先夫人韓氏的陪嫁丫鬟。而三姨娘和四姨娘則是五夫人楊氏的陪嫁婢女。四人兩個陣營,向來水火不容。
見三姨娘口吻平淡,二姨娘也不太介意,笑了笑,跟著大姨娘,回了自己的住處。
那邊,薛東姝跟東瑗說著話,卻總顯得心不在焉的。
到了拾翠館,薛東姝笑道:“我才想起來,前段日子答應幫三伯母做雙鞋,應了臘八節后一天送過去,還有邊口的紋飾沒有繡好,改日再來叨擾九姐。”
原本就不熟,她說去拾翠館坐坐,也是替東瑗打斷章姨娘不著邊際的閑話,東瑗自然不會強留她,笑著讓她回去慢些,這幾日還在化雪,路上濕滑。
薛東姝道是,由自己的大丫鬟芙蓉扶著,回了桃慵館。
當天半夜,桃慵館那邊吵鬧起來。
東瑗亦被驚醒,看了墻上的自鳴鐘,才寅初三刻。她披著裘襖起身,讓橘香掌燈,然后吩咐小丫鬟去桃慵館看情況。
小丫鬟回來,嚇得哆哆嗦嗦:“九小姐,十小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