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處級干部按規定是不配備專職秘書的,王鵬報到上班后才知道所謂秘書科,實際上是在政策之下生出來的變通手段,原本的梧桐縣只有縣委辦和縣府辦兩個辦公室,專門分別負責縣委、縣府的黨群口和政府口的事務,兩辦各挑了一名文書專門跟著書記和縣長處理一些文件、協調、溝通的工作,被大家稱作“跟班秘書”,許梅芳的舅舅許家暉就是這樣的角色。在秘書科成立前,許家暉就是縣府辦專門跟隨原縣長劉家昌的“跟班秘書”。
劉家昌被彭開喜擠走后,董展風聽取彭開喜的建議,以梧桐縣縣制規模擴大、工作量大增為由,專門在縣委辦下面成立了一個秘書科,具體負責處理縣委一、二、三把手的事務性工作,取消了原縣府辦為縣長配備的“跟班秘書”,統一由秘書科分配人員,表面的說法是縣長本身也是縣委副書記,實際上在縣長年柏楊到任前,就在他身邊安了個釘子。
王鵬一大早沒到上班時間就到了縣政府,等在縣委辦門口。七點半一過,陸續有人來上班,第一個來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拿著鑰匙一邊開門,一邊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和他點頭打著招呼的王鵬,直到開了門,他才攔在門口問王鵬:“一大早,你有什么事情嗎?”他指了指辦公室墻頭高掛的圓鐘,“還沒到上班時間呢。”
王鵬再度略欠了欠身說:“我是從曲柳調過來的王鵬,今天來報到的。”
老頭直了直身子重新從頭到腳打量了王鵬一番,“你就是那個制造三澤事件的王鵬啊?”
王鵬心頭一跳,從老頭的話里,他聽到的可不是什么好信息,顯然縣里對他的定義不是太好。他笑了笑說:“三澤的事是敏感了一點。”他本來還想說一句“一個事件如果沒有發酵也不是誰都能制造的”,但轉念又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鋒芒太露,所以,只淡淡一句就收住了話頭。
老頭讓開身子朝王鵬點頭說:“進來吧,你來得早了點,梅主任還沒到,你先在那邊坐一會兒吧。”
老頭說著已經在辦公室里忙開了,收了一堆的杯子要去洗,王鵬連忙過去幫忙,“我來幫您吧!”他吃不準老頭的身份,但不管怎么論,到了這里他就重新得從新人做起,每天這洗杯子打水、抹桌子拖地的活兒,斷不能讓這些個辦公室“老人”干的。
老頭見王鵬要幫忙,也不跟他客氣,只說:“杯子還是我洗吧,你剛來,不知道各人喜好,就是洗這個杯子,嘿嘿,也是有學問的。”
王鵬倒真沒想到,一個杯子能洗出什么學問來,但是老頭既然這么說了,他也不能再堅持,就說:“那我來抹桌子拖地吧。”
老頭點下頭,顯然對王鵬的主動還是挺滿意的。
借著在盥洗室打水搓抹布的工夫,王鵬問正洗著杯子的老頭:“能請教一下你的大名嗎?”
老頭嘿嘿一笑道:“我叫孫世安,大家都叫我老孫頭,你以后也得這么叫,知道沒有?”
王鵬忍不住笑了起來,“您真幽默,哪有逼人家這么叫自己的?”
誰知孫世安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認真地盯著王鵬道:“這里面的味道呢,得你自己慢慢去琢磨,反正你得這么叫!”
王鵬一臉尷尬地朝滿臉認真勁的老孫頭點了點頭,又看他已經洗完了杯子,忙搶著幫他放在臉盆里搬回辦公室。
剛進門,就發現辦公室里已經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小青年,留著個分頭,打著摩絲,光可鑒人的頭發與腳上油光锃亮的皮鞋倒是很有響應效果,看見王鵬跟在孫世安后面走進來,只掃了一眼卻繼續翹著二郎腿剪自己的指甲。
另一個人卻令王鵬大吃一驚,竟是昨天剛剛見過的莫扶桑。看到王鵬一臉的驚訝,莫扶桑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抿嘴一笑便朝著老孫頭道:“老孫頭,你什么時候才能不和我們這些年輕人搶著洗杯子啊?”
孫世安一邊從臉盆里將杯子取出來遞給莫扶桑,一邊說:“等你們什么時候觀察清楚這洗杯子的道道,我就會交班了,保證不和你們搶。”
剪著指甲的“分頭”頭也不抬地說:“小莫,你也真是的,老孫頭愛洗就讓他洗唄,洗個杯子還有道道,你聽他胡說!”
莫扶桑不屑地白了“分頭”一眼道:“我就知道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也不多話,幫著孫世安將每個人的杯子放回原位,又取了水壺去打水,臨出門又朝著正拖著地的王鵬偷笑了一下。
王鵬手里剛忙完,還沒弄清“分頭”姓甚名誰,辦公室又前后腳走進來三個人:矮胖敦實的中年男子,有著許武強一樣的五官,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許家暉;三十七八歲上下,身材嬌好卻冷若冰霜的長發女人;皮膚白皙、鼻子如鷹鉤,中等身材不茍言笑的白面書生。三個人進門都朝著老孫頭打了招呼,又同樣掃視了王鵬,卻誰也沒有開口詢問。
王鵬做完了事情,面對一屋子生人,多少有點窘迫,為了打破這種尷尬,他摸出自己兜里的煙,給男士們挨個敬過去。剛才抹桌子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老孫頭的桌上有煙缸,扔滿了煙蒂,顯然是個老煙槍,但是煙缸里又滿滿的倒著茶水,說明這屋子里有人是不喜抽煙的,老孫頭澆茶水是為了不至于煙葉太嗆人;許家暉的桌上收拾得很干凈,一點零碎的東西都沒有,甚至辦公用品都還不太全,證明他也才到這個辦公室沒多久,在這方天地里是個老牌新人;白面書生現在坐的地方,桌上煙不少,雜七雜八各種牌子都有,而且都是不錯的牌子,可見得這個人在這里與外界打交道比較多,桌上的煙堆著沒抽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不抽這些牌子,二是他不抽煙;分頭的桌上沒有煙,倒是放著不少的零食,看來應該是個不抽煙的主;而主任梅開度的屋子在辦公室的內間,先前一直鎖著,王鵬沒有進去過,直到那位面無表情的女人來了才開了門,她進去打掃了一番出來重新帶上門。
根據這些觀察,王鵬敬了煙,沒有給任何人點火,而是接過莫扶桑剛剛打來的熱水,給大家倒水泡茶。
分頭這時已經剪好了指甲,抬頭看著正給自己泡茶的王鵬問:“你誰啊?一大早在這里獻殷勤!”
老孫頭手里敲著王鵬剛給的煙端詳著,王鵬眼風掃到,心里暗道自己幸虧多長了個心眼,昨天在寧城買了一條利群,要是仍舊拿著東子的煙到處撒,估計不出半天全縣的人都要開始猜測自己的來頭了。
孫老頭一邊看著煙,一邊對分頭道:“什么誰啊誰的,這就是新來的秘書科另一位副科長王鵬。”
王鵬聽得“另一位副科長”,眼皮抬了抬,敢情這秘書科還不止他一個副科長啊?他還沒來得及跟所有人點頭招呼,梅開度跨進了辦公室,正聽得老孫頭的話,上下看了看王鵬道:“你就是王鵬?”沒等王鵬回答,他一邊往自己的辦公室走一邊說,“跟我進來吧。”
王鵬趕緊朝大家點下頭跟了過去。
梅開度進自己的辦公室,只丟給王鵬一句“坐。”便如同忘了王鵬的存在,整理著桌上的文件,打著電話安排工作,忙了個不亦樂乎。
王鵬并沒有按梅開度說的坐下來,而是雙手疊在自己的腹前,含著淺笑站在梅開度辦公桌的一側,靜靜地等待著他忙完,自始至終沒有露出一絲的不耐。在跟東子、馮天鳴他們談起這個新工作的時候,馮天鳴送給他六個字:“勤、密、參、謙、學、快。”剛進門的時候,他結合勤與謙實踐了這兩點當中最基本的一面,此刻面對梅開度,王鵬覺得“密”與“謙”是他該做的。“密”在現在體現的是他該對梅開度打電話所說的任何事采取充耳不聞的態度,聽如不聽,過耳不過心。“謙”在此時所要表現的是對領導的尊重,不管是大領導還是小領導,態度都要誠懇,絕不能自以為是人家讓坐就一屁股坐下,在王鵬看來,那肯定是忌諱的。
梅開度忙碌了半個多小時,才像剛發現王鵬似的,“哎呀,小王,你怎么還站著,快坐!”
王鵬這才笑著“哎”了一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但還是只坐了三分之一的屁股,身體面向梅開度呈七十五度角前傾著,也終于完全看清了梅開度的樣子。
梅開度四十五六歲的年紀,頭發烏黑一律向后梳著,紋絲不亂,可見是個細致的人。他的身材不高不矮、體形不胖不瘦,五官清楚但沒有鮮明的特征,屬于那種往人堆里一站便找不出來的類型,從這種意義上來講,他站在任何領導身邊都不會搶鏡。
王鵬臉上掛著謙恭的笑看梅開度的時候,梅開度也再次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這才面上堆著和煦的笑說:“小王啊,歡迎你來縣委辦工作哦!對于這份新工作,你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