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鵬一直肅然站在一旁,沒有吭聲。他雖然有些“懊悔”當初怠慢了彭遠征母子,但作為大型國企高管、副廳級干部,他還是有自己的矜持和威嚴的。
彭遠征掃了曹大鵬一眼,嘴角掠過一絲淡然。
前世,他對曹家夫妻曲意奉承,以求與曹穎好事偕雙,結果仍然是悲劇一場;而這一世,物是人非事事休,他終歸還是與曹穎有緣無分。前世今生,如此種種,令人感慨萬千。
曹家夫妻并不清楚彭遠征此刻的心境,而曹穎更是無從體諒。彭遠征復雜的眸光從她清瘦的肩頭掠過,慢慢落在不遠處那棵梧桐樹上的一只麻雀身上,心里暗暗一嘆。
“曹穎,我回家去了,有時間常聯系啊。”彭遠征向曹穎笑了笑,點頭離開。
“嗯,你走好。”曹穎強行扭過頭來,眼圈微微發紅。劉芳見女兒還是不能忘情于彭遠征,心里隱痛,忍不住咬牙恨恨地安慰道,“小穎,別難過,有啥好難過的?忘了他,一個小小的鄉鎮書記,有什么了不起的!”
“馬上要被提拔成新安區區委常委了,副縣級,走得很快。好了,走吧——”曹大鵬微微感慨道,加快了腳步。他下午聽到消息,新安市新提拔幾個副縣級干部,彭遠征赫然在列。
劉芳一怔,眸光里閃過一絲更加懊悔的色彩。
曹穎突然掩面奔去。
她實在是接受不了自己父母為人處事的價值觀——直到現在。他們仍然是這么現實,仍然以“結果”來衡量和評價彭遠征——倘若彭遠征此刻還是過去那個窮小子,自己父母恐怕還是眼睛會翻到頭頂上,高高在上、傲慢不堪。
這讓曹穎感覺羞恥。這種無奈的羞恥感,幾乎要讓她暈厥過去。可惜她沒有選擇父母的余地,或許這就是上天注定的結果。
彭遠征回到家,剛洗了個澡準備看會電視。門鈴響起,吃啦吃啦的聲音很是刺耳,大抵是很久沒有換電池的緣故。
彭遠征穿著睡衣去打開門。見是劉光披著風衣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笑著站在門外。彭遠征一怔,訝然道:“劉總?”
劉光嘿嘿笑著,“彭書記啊。我來家找你兩回了,都沒有找上你。”
彭遠征笑笑,“咋,找我有事?請進。”
其實劉光的來意彭遠征大抵也猜出了幾分,無非還是為了豐泰紡織上市的事兒。要說起來,這鄭家翁婿父女還真是執著,輪番上陣,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彭書記,是這樣——”劉光走進彭家,坐在了沙發上。接過彭遠征遞過的煙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微微有些猶豫。
求人辦事送禮,他當然是輕車熟路。可問題的關鍵在于,他今天帶來的禮物太厚重、太昂貴。讓他有些難以啟齒。
彭遠征也不說話,默然望著他。
劉光咬了咬牙道,“彭書記,這是我們公司的一點小意思。”
劉光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和一套鑰匙,輕輕道,“我看彭書記住這么小的房子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換一套。這是觀水園的一套別墅,只要彭書記點頭,這手續和裝修隨時可以辦。”
觀水園別墅區彭遠征是知道的,這是新安市有史以來開發的第一個高檔富人區,盡管住進去的不一定都是有錢人,但在當時,幾十萬的別墅價格還是一個天文數字。
彭遠征眉梢猛然一挑,很是驚訝。
他沒有想到鄭家會來這一套,而且出手還真是闊綽,幾十萬的別墅說送就送——看來,還真是不惜血本了。
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將文件和鑰匙又推了回去,“劉總,這不是胡鬧嗎?幾十萬的別墅——你們這是要讓我犯錯誤,這是明目張膽的行賄,要把我往監獄里送!”
“不行,堅決不行。劉總,你馬上收回這些東西,我可以當做什么都沒有看到。”彭遠征的聲音嚴肅低沉下來,他猛然揮了揮手,沉聲又道,“堅決不行!”
“一套房子而已,彭書記何必這么見外?說起來,我和英子跟彭書記也是朋友,這套房子就算是朋友借給你住的,你擔心個什么勁兒?朋友之間難道就沒有個禮尚往來?”劉光當然不甘心輕易放棄,他受命而來,如果送不下禮,回去也難以跟老丈人交代。
彭遠征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他霍然起身,凝視著劉光沉聲道,“劉總,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前面,我之所以能幫你們辦上市的事兒,主要是考慮到都是地方企業,區里的納稅大戶……你們企業與我們云水鎮可以通過合作實現互利共贏。”
“否則的話,你們就是送一座金山給我,我也不會管。別看你們鄭家有錢,說實話,我還真看不上。”
“所以,我再次重申一遍:你們豐泰紡織上市的事兒,我已經幫你們鋪好了路,現在正好是一個特殊敏感時期,希望你們耐心等待。秦書記已經給我談過了,該需要我出面的時候,我自然會出面,你們不用跟我來這一套!”
“劉總,別怪我不給你面子,我今天挺累,想要早點休息,就不留你了。”彭遠征起身打開門,肅然送客。
劉光尷尬地笑著,匆匆將東西裝回自己的包里,有些無奈、甚至說有些狼狽地下樓離開彭家,聽到彭遠征砰地一聲關緊老式的防盜門,他心頭咯噔一聲。
他經常跟政府官員打交道,但彭遠征這種視金錢如糞土的人他還真是頭一次遇上。幾十萬的別墅,要說不敢收、推脫一二,劉光是相信的、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彭遠征顯然是“不屑一顧”而不是心存猶疑,他根本就沒從彭遠征那里看到一絲一毫的覬覦和貪婪。
彭遠征站在窗戶底下望著劉光上車離開,回身就去撥通了秦鳳家里的電話。秦鳳也是剛回家洗了澡,正抱著她那只玩具熊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電話響就接了起來。
“秦書記,我是彭遠征。”
秦鳳訝然,笑了笑道,“遠征同志,這么晚了,打電話有事嗎?”
“秦書記,劉光剛從我這里離開。”彭遠征壓低聲音將劉光來送別墅的事兒簡單說了說,秦鳳也是勃然大怒,在電話里發了一通火。
彭遠征之所以跟秦鳳“通通氣”,主要是想通過秦鳳的嘴警告一下鄭家,不要再做這些無用功。現在正處在他即將上位但組織任命還沒有下達的關鍵時刻,萬一搞出什么流言蜚語來,對他極為不利。
他暫時還不想跟鄭家把關系搞僵,因為下一步云水鎮還要跟豐泰紡織繼續合作。秦鳳是鄭家的親戚,讓秦鳳出面敲打一下鄭豐泰這個老油條,是最合適不過了。
秦鳳當晚就把電話打給了鄭英男,在電話里數落了鄭英男半個多小時。鄭英男早就料到劉光此去多半會弄個灰頭灰臉,結果果如是。秦鳳很嚴肅地警告鄭英男,不要再去“糾纏”彭遠征,因為這樣除了讓彭遠征心生反感沒有任何作用——而事實上,彭遠征已經有些煩了,找秦鳳“告狀”就是體現。
因為豐泰紡織上市的事兒突然出了意外,區長蘇羽寰設計組織的一系列活動,只得暫時取消。
蘇羽寰的心情之憋屈可想而知。區領導不高興,所謂“豐泰模式”的宣傳推廣,當然也就半途而廢。區府辦協調的全區民營企業考察團只組織了一期,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上午,彭遠征在趕去鎮里上班之前,繞道去了一趟市委,悄然去宋炳南的辦公室,向宋炳南說了幾聲客套話。為了規避嫌疑,宋炳南沒有留彭遠征太久,更沒有親自送他出門。
離開宋炳南的辦公室,迎面就撞到了原先新聞科的老領導、現任新安市社科聯副主席龔翰林。龔翰林哈哈笑著遠遠地喊了一嗓子,“遠征同志!”
彭遠征無奈,只得停下腳步跟龔翰林寒暄握手。臨別之際,龔翰林突然伏在彭遠征的耳邊壓低聲音道,“遠征啊,過幾天,我也要下去任職了。”
龔翰林身在市機關,他說的“下去任職”,顯然是下放區縣實職了。以龔翰林40出頭的年紀,能下放區縣實職,顯然是很不容易了。
彭遠征訝然微笑,緊緊握住龔翰林的手小聲道,“恭喜老領導了,我就說了,老領導屬于大器晚成,副縣級的門檻一旦邁過去,前面就是一片坦途——對了,去哪個區縣?”
“鄰縣,宣傳部長。市里這一次調整區縣班子,你們是第一批,我是第二批。”龔翰林眉眼間浮蕩著心滿意足地笑容,“我算什么大器晚成喲,還是東方書記想要讓我們這些老同志在臨退之前發揮下預熱吧。”
龔翰林這一次下放,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組織部的領導昨天剛找他談了話,而緊接著,市委東方書記又親自召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