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夫人死也忘不了,當年青衣在人前一件一件脫去衣裳,那單薄的身子光裸地站在那里任人揉捏觀摩,之后又被赤條條地扛走。
那場面對一個初初長成的少女而言,是何等難堪。
可是那時候,她除了看著,什么也不能為她做。
這些年,青衣對那日之事,不提半個字,以為青衣已經將那事淡去,這時方知,她對那日的羞辱耿耿于懷。
這時,說什么羞恥,臉面,根本就是將她捂得實實的傷口,生生撕開,再撒上一把鹽。
月夫人后悔只求讓肖華死了那份妄想之心,卻不經意中又傷了青衣。
見肖華要帶青衣離開,又急又愁,卻不敢再輕易開口。
青衣將肖華輕輕推開,揚臉朝他微微一笑,“這一晚,我睡得很好,很久沒這么好過,謝謝你。”
肖華胸口一涌,眼里也溢出淺淺笑意。
青衣輕吸了口氣,回身對母親道:“娘,走吧。”
月夫人既驚又喜,又是愧疚,睨了肖華一眼,追上前去。
剛出門口,見老太太跟前的丫頭匆匆而來,在臺階下站定,叫道:“肖公子,老太太請你過去呢。”
青衣望了望天邊,天才剛蒙蒙亮,眉頭一皺,難道又是因為昨晚之事?
不由得站定,回頭,見肖華仍望著她,不曾看去別處,心里莫名地一痛。
那丫頭,又把話說了一遍。
肖華才問道:“不知老太太找我何事?”
丫頭不安地偷望了青衣一眼,道:“是肖公子的未婚妻來了,剛去給老太太請了安,這會兒正陪著老太太用早膳呢。”
肖華有些愕然,飛快地看向青衣,青衣將臉別開,不看他的眼,心里象堵了塊石頭。透不過氣,快步走開。
月夫人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轉身追著女兒而去。
直到青衣走遠,再看不見人影。肖華才收回目光,眼底蓄著一抹隱忍的痛楚,垂眼看向面前青石路面,輕嘆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起來,吩咐丫頭,“你去回老太太。我就去。”
丫頭向他行過禮,小跑著去了。
青衣從肖華那里出來,眼眶陣陣發熱,淚意上涌,艷陽高照,本是好天氣,她卻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冷,冷得上牙不住磕著下牙。
一路急走。聽見身后母親叫喚,不但不停,反而走得更快。
不愿任何人看見她此時的懦弱。
一連穿過三條幽靜小道。已經不聽見母親的聲音,才轉了方向,朝肖華常坐的水邊小亭而去。
仍然是碧水清波,花瓣紛飛,但亭中只得清風拂柳,說不出的冷清沉寂,青衣的一顆心,也說不出的孤單寂寥。
青衣依著朱紅欄桿坐下,望著面前空蕩蕩的木桌木凳,一滴淚慢慢滑落。
從來不曾想過與他有結果。所以一直知道他有夫婚妻,也沒太往心里去。
這會兒,突然聽見他的未婚妻找上門,竟是酸楚難忍。
坐了一陣,才起身,慢慢回走。
孟思思把兩盒上好的山參遞到老太太面前。“這參年份倒是不長,只得三四百年,貴在已經成型。”
老太太滿臉喜色,口中卻道:“這么好的東西,給我這種快入土的老太婆實在可惜了。”
孟思思嗔怪道:“老太太身子骨硬郎著呢,本用不上這東西,但拿來滋補下身子,還是使得的。”
老太太喜她嘴甜,點頭叫人收入山參。
孟思思又打開一個六角盒子,里頭擺著各式精致糕點,“思思聽說老太太喜歡江南小點,也就趕著做了些,就怕不合老太太的口味。”
老太太往盒子里一瞧,第一格是糯米蓮藕,蓮藕肉厚質細,藕洞里灌著的糯米里散著棗泥,白里透著點點紅。第二格是杏仁綠豆糕,杏仁沒完全磨碎,只搗成小粒鑲在綠豆糕上。第三格是玉米蒸糕,松松軟軟,嫩得一動,整個糕都在抖,又不會爛,淡淡的黃上撒著炒香的芝麻粒……
再看其他,也是樣樣精致,先不說味道,光這么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老太太驚訝,“這都是你自己做的?”
孟思思點頭,笑道:“老太太是見過大世面的,思思怕丫頭手粗,做出來的東西,污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她人長得漂亮,手又是巧,更有千般的心思,心里又喜了三分,“那可得好好嘗嘗。”
孟思思叫人取了筷子和小碟子來,一樣一樣地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嘗一樣贊一樣。
將六樣點心一一嘗過,才擱下筷子,“這么好的姑娘,肖華這小子,居然舍得就這么擱著。”
孟思思垂下眼,眼中浮上濕意,吸了吸鼻子,強笑道:“只有老太太才這么夸我,他哪看得上我這么個鄉下女子。”
老太太拉了她的手,道:“那是他這些年沒見過你,等見著了,哪能不喜歡?”
孟思思臉上泛起紅云,“聽說他的心思都在上官小姐身上了。”
老太太皺眉,“青衣?”青衣自小就喜歡跟著肖華,而肖華對她也是極照顧,但對彩衣卻是淡淡的,府中上下,無人不知,老太太自然也不例外。
孟思思垂著頭,不答。
老太太道:“那是個野丫頭,跟個小子似的,平時一起混混玩玩倒沒什么,當真娶媳婦,誰不喜歡賢惠的,肖華又不傻。”
當年肖華原本已經答應回鄉成親,卻因楚國公府二小姐青衣的死,而再次被擱置下來。
那時便疑心肖華對青衣有意,所以才會因她的死而不愿再論婚事。
但心想,他就是再喜歡,人已經沒了,過上一年半載,再深的情也淡了。
哪知這一擱就是幾年。
后來又聽說,青衣死而復生。
青衣死,他便不肯完婚,如今人死而復生,失而復得,他眼里還能看得見別人?
這才慌了神,匆匆進京尋來了楚國公府。
孟思思雖沒見過青衣,但聽老太太這么說,心定了些,“他家里已經沒了人,但他又打小在上官家,把這兒當了家,把上官家的人當成了自己家人。思思到這年紀還沒能嫁,被人笑得不行,實在沒了辦法,才來求老太太給思思做主。”
這時候,女子十四五歲上就已經嫁人,到了十沒嫁的已經極少,孟思思比肖華還長一歲,一直等到現在,哪有不被人笑話的。
老太太輕拍了拍她的手,“你來尋著我老太婆,老太婆自然會讓那小子,給你個交待的。”
孟思思忙起身就要往下跪,老太太叫道:“還不趕緊扶起來。”孟思思哪里肯起來,硬是要給老太太磕頭。
正亂著,外頭傳話,“肖公子來了。”
孟思思這才起身,往門口看去。
明明是平平凡凡的相貌,但只要他在,身邊除了他,哪里還有光彩?
孟思思這一看,哪里還收得回眼,他竟長成這般模樣了。
愣愣地看著他給老太太行過禮,肖華淡淡地并不看她,只向老太太問道:“老太太大清早叫了肖華來,可是有事?”
老太太道:“還不去見過你未來的媳婦。”
孟思思才回過神來,羞紅著臉,低頭給他行禮。
肖華只略側了側行,受了她半禮,又回了一禮,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孟思思張了張嘴,“我來找你。”這話卻不敢當著老太太說出來。
肖華平日待人處事,無一不好,這會兒卻是冷淡淡的,老太太有些意外。
老太太又剛收了人家的東西,給人放下了話,不能不理,道:“你也不小了,為這府里的事,把婚事一拖再拖。我們雖然不舍得你,但這么下去,對不住你死去的爹娘……”
肖華靜靜地聽著,等老太太說完,才道:“我打小長在上官家,府里的事,自是該幫著些的,至于婚事,肖華不急。”
老太太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急,人家姑娘急。”
孟思思臉紅過耳根。
肖華眉頭微蹙。
老太太又道:“現在人家姑娘人都來了,你也該給人家一個交待了。”
肖華恭敬應道:“是。”
老太太以為他是答應了,滿意點頭,“年紀大了,坐上一會兒就有些吃不消,我去休息一會兒,你們好好聊聊,有什么話都攤開來說,該定的,也就定下。”
孟思思知道是老太太留時間給他們獨處,滿心歡喜,忙起身送老太太。
肖華等老太太進了里間,才道:“走走吧。”語氣淡淡,不等她答應,先行邁出門檻。
他一直不肯回鄉,孟思思來就沒奢望能得他好臉色,他冷淡也在意料之中。
趕緊跟在他后頭。
他不出聲,也不敢搶著說話。
肖華引著她一直進了后花園,才停了下來,背手看著身邊萬年青,“你為何而來?”
孟思思雖然沒奢望他有好臉色,但也沒想到,他對自己會是這般,并非全不理會,卻又象是拒人千里之外,“自然是為婚事而來。”
肖華反問:“什么婚事?”
孟思思沒想到他竟完全否認婚事,有些發懵,“我們沒出世之前,你爹和我爹就給我們訂下了婚約。”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