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在水中失了不少血,上了岸,只覺得頭一陣暈眩。
客棧附近早被官兵團團包圍,青衣不能再回,想起,離此處不遠,有一個醫坊。
憑著感覺,果然尋到那間醫坊。
醫坊里頭仍亮著燈。
青衣貼身過去,后背緊靠著墻壁,從半掩的窗戶看了進去。
藥香撲鼻而來。
醫坊里布置得極為樸實素雅。
一人高的黑漆格子柜前,是一色的幾案,幾案兩邊各放著一個色澤已經陳舊的鋪墊,幾案上點著一盞油燈,高高一疊醫書,厚厚幾本病錄,燈光昏昏暗暗,靠進門一側,擺設著些供等待的病人坐臥的坐椅,四周墻上掛著字畫,臨窗花架上綠油油地生了窩君子蘭。
里間也亮著燭光,隱約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
青衣彈出一粒小石子,滅去案上油燈,里間傳極輕的‘咦’了一聲,青衣失血過多,肩膀上的傷又正痛得厲害,頭暈腦漲中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接著聽見官兵搜查的聲音竟到了這附近,眉頭一皺,不及細想,躍進窗戶,將窗頁無聲地關緊。
里間簾子一動,出現一只握著蠟燭的手。
青衣眼疾手快,風雪綾飛出,擊滅那人手上蠟燭,欺身上前,赤水劍于黑暗中架上那人的脖子,“不許叫。”
黑暗中雖然不能視物,但赤水劍的寒意襲開,那人順服地應道:“好。”
青衣肩膀上麻木一片,頭越加昏得厲害。知道那箭有毒,暗暗惱火,屋里漆黑一片,只能隱隱看見對方人影。是個個子極高的男子,低聲問道:“你是這里的大夫?”
那人:“嗯。”了一聲,聲音平和。沒有害怕之音。
青衣額頭上滲出冷汗與發間的水滴一同滑落,已有些不支,“給我治傷。”
那人道:“好,就算姑娘不同刀架著在下,在下也會給姑娘治傷,醫者心乃父母心。只是……”
“只是什么?”青衣痛得厲害,見他啰嗦個沒完。有些暴燥,但現在是她有求于人,壓下火氣。
那人略停了停,道:“只是姑娘帶錢沒有?”
青衣愣了一下,“我……我沒錢。”
“沒錢啊……”他往旁邊挪了挪。避開脖邊刀刃的刺骨陰寒,“沒關系,姑娘有錢的時候,不忘了送來就好。”
“……”青衣哭笑不得,這么要錢不要命的人,還真是少見,“不是醫者心乃父母心嗎?”
那人輕嘆了口氣,“小本買賣折騰不起,姑娘見諒。”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沒被刀刃架住的那邊挪去。
青衣感覺他要走開,把刀刃又再貼上他的脖子,“去哪里?”
“點燈。”
“不許點。”
青衣的面罩在水中時已經脫落,她的模樣實在不方便被人看見。
“不點燈,如何看姑娘的傷?”
青衣的頭陣陣暈眩,知道再拖下去。自己就得倒在這時,到時真是任人宰割,只得放開了他,在黑暗中緊緊地盯著他,不容他使壞。
火光一閃,映出那人脫俗絕塵的灑然身姿,青衣驀地睜大眼,昏沉的頭也清醒了三分。
待那人轉過來,果然是那張無害的俊秀面龐。
青衣眼珠子險些掉出來,“肖狐貍,怎么是你?”
肖華環視了一下四周,再看定她,“以前我一直開著這醫坊,你闖了禍受了傷,或者把別人打傷了,就會來這里,這些……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了嗎?”
青衣懵懵出神,原來她會下意識地想到這里,竟是這個原因。
肖華看她的模樣,顯然是不記得的,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她還插著箭支的肩膀上,再看她那身夜行服,眉頭慢慢擰緊,“你這是……”
青衣大大咧咧地在桌案前的墊子上坐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受傷了。”
肖華無奈地搖了搖頭,“怎么傷的?”
青衣輕咳了一聲,道:“聽說皇帝游湖,熱鬧得很,就去看看熱鬧,運氣不好,遇上他人行刺燕皇,我被人當成了刺客的同伙……”
肖華心里一沉,這丫頭果然是忍不下氣的,一邊去準備紗帶干凈帕了,一邊目光在她身上淡淡然地掃過,“看熱鬧用穿成這樣?”
青衣舔了舔因失血而干裂的嘴,“真不是我刺殺燕皇。”
肖華皺眉,今次不刺殺,只怕不久會也會去做,輕睨了她一眼,眉頭擰得越緊。
她受了箭傷,還被水泡過,如果不及時處理,這傷會更加嚴重。
不再理她,拿了剪刀剪去她肩膀上的衣料。
只見她肌光似雪,箭尾雖然已經被她削去,但露在她肩膀外的那箭桿處腫漲得發亮,傷口處還不住流出黑色,好在那毒不是見血封喉,否則她只怕早死在水里。
緊皺的眉間籠起怒意,道:“這事,得跟你爹好好敘叨敘叨。”
青衣眼皮亂跳,一把揪住他,“不許告訴我爹,誰也不許告訴。”
肖華‘嗯’了一聲,青衣剛松了口氣,卻聽他道:“我是管不了你的人的,但你也管不了我的嘴。”
“你……”青衣大怒,話沒說完。
肩膀上猛地一痛,卻是他手握著箭桿猛地往里一刺,只痛得青衣一個哆嗦,緊接著又是猛地一痛,肖華已經把箭取出。
青衣明知是箭頭的倒刺勾了肉,必須將箭頭刺入,將箭勾勾著的肉退出,才能撥箭,仍是怒道:“你就不能輕點?”
肖華不以為然道:“我怎么覺得還痛得不夠狠?”
青衣氣得小臉痛紅,“我不要你治了。”推開他,就想起身。
卻被他牢牢按住,沒能起來,正要發火,肖華頭一低,唇已經貼上她肩膀傷口。
青衣身子一僵,一動不敢動。
他耳邊長絲掃過她的面頰,絲絲癢癢,夜風拂過,燭火忽明忽暗,他裸出來的肩膀陣陣涼,而她的臉卻象被火灼烤,滾熱發燙。
她慣來是臉皮厚過城墻的,這時卻繃著身子,一眼也不敢看他。
好在他為她吸凈毒血,唇便離了開去,不多作停留,麻利地為她上藥包扎。
打好最后一個結,才招眼向她看去,見她小臉漲得通紅,低笑著,半真半假地謔笑道:“這大半夜地巴巴去看皇帝,難道你對他……”
“對你的頭。”青衣本一肚子悶氣,被他一笑,更沒好笑,起了身,“藥錢不給了。”
“我自會去賬房,叫先生在你月錢里扣。”肖華若無其事地收拾著桌上帶血綿團水盆。
“你……”青衣磨著牙,還真是越有錢,越摳門。
“小本生意……”
青衣翻了個白眼,如果不是怕再拉傷剛處理好的傷口,真想一腳將他踹出去。
肖華轉到時間,取了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出來,“換換吧。”
青衣隨手接過,發現竟是一套洗得干干凈凈的女衣,愣了一下,心里竟有些酸不留求的味道,探頭往里屋望去,“你在這里養了女人?”
肖華‘嗯’了一聲,端了被裝著血水的銅盆出去。
青衣心里一堵,隨手將手中衣裳擱在桌上,“我在客棧有衣裳,我回客棧換。”
房門打開,外頭燈火通明,火把來來去去,青衣知道,那是搜查刺客的官兵。
以她的身手可以避過官兵搜查,但攀上爬下,肩膀上的傷會被再次扯開,就算她回到客棧,換了衣裳,血跡也會滲出,那身白衣,絕對掩不去身上滲出的血跡。
而楚國公府,離得太遠,她潛在水中,已經失血過多,身上乏力,又經過剛才撥箭割肉的一陣痛,哪里還能有力氣攀檐躍墻這么遠的路程。
肖華對她的話,聽而不聞,潑了臟水,又涮過盆子,坐到燈下,隨手取了本書看,“里間沒人。”
青衣瞪著那套衣裳半晌,最終仍捧了走向里間,回頭道“不許偷看。”
肖華眼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青衣望著那雙眼,那抹心,心猛地跳了一下,就象地面上鉆出好多鋼刺,扎腳一般,飛躍進了里間,扯下門簾。
門簾落下,肖華眼里的笑意斂去,隨之籠上一抹凝重。
沒一會兒功夫,里頭傳來青衣罵聲,“你是戀童嗎?”話剛出口,話聲嘎然而止。
肖華無奈搖頭苦笑,這些衣裳是她十三歲時所穿,這時的她比那時高了許多,自然短小。
青衣望著衣角繡著的‘青’字,眸子陰晴不定,她府中過去的舊衣的衣角也都繡著‘青’字,她曾問過小桃,小桃說她以前怕洗衣房的下人弄錯衣裳,件件衣裳上都繡著個‘青’。
而手中衣裳雖然干凈,卻是半舊,看得出是有些年份了,“你一直留著這些衣裳?”
外頭無聲。
青衣心頭千千轉轉,亂麻麻一團,“你喜歡我?”
肖華的聲音,這才淡淡飄來,“穿衣吧,你那身衣裳再不處理掉,萬一搜到這里,難保惹出事端。”
青衣想到管家和母親的那些話,輕咬了唇,眼竟有些濕,如果母親不攔著他與她,或許他們之間不會是現在這般。
或許也就不會有與平陽侯之間的那場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