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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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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從黃土高原挾帶滾滾泥沙而下,自三門峽向東,水勢平緩,至開封一帶進入華北平原后,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積,將河床愈淤愈高,若是自然情況下,河水自然會漫過河床,向四方低下處散流而去。

  然而,人們為了保衛家園,不斷在兩岸修筑堤壩,將河水束縛在固有的河道之內,卻使泥沙的淤積更加嚴重,河面不斷被抬高,堤壩也只得隨之高筑。遠遠望去,像一條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龍,因而名叫‘懸河’。

  這種情況,自開封東北二百里處的商胡開始,越往東去就越嚴重,過了銅城之后,河道的高度,幾乎抵消了東西地勢差,水流便幾乎停滯。再往東,河道淤墊越來越高,水流不再向東,而是在泰州分為數股,各尋低下之處,為害五州之民。

  趙宗績和陳恪,帶領兩千禁軍,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商胡到六塔鎮到鄆州銅城鎮的二百里河道落差測量了出來——果然下游要比上游高出一丈!與此同時,陳恪還用立竿法測量出每一段河床的高度,又用勾股定理,將每一段河堤的相對高度計算出來,于四月初一,返回了汴京。

  從數日前,汴京城便開始陰雨連綿,護龍河岸邊的數行楊柳,在雨中搖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上的幾十座飛橋,在雨中若隱若現;皇宮里高聳的殿宇樓臺,在雨中愈顯神秘……

  官家在第一時間召見了趙宗績,陳恪則在御門外等候。他坐在檐下避雨,不一會兒,竟疲憊的打起了呼嚕。

  直到被人推了一下,陳恪在猛然睜開眼,便見一臉亢奮的趙宗績,沒有撐傘,站在雨里。

  “成了?”

  “成了!”趙宗績使勁點頭道:“官家已經下旨政事堂,商胡口停止合龍!”說著伸出了手。

  “呼……”陳恪握住他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長長舒口氣道:“功德圓滿,回家睡覺去!”

  “說好了請你去樊樓。”

  “改天吧,困得要死。”陳恪擺擺手,打著把油紙傘,便步行回家去了。

  他實在是倦極了,回到家倒頭就睡,第二天中午,才被嘈雜聲吵起來。

  “吵什么呀!”他不耐煩的呼喝道。

  “三郎,你起來了。”宋端平推開門,一臉憤怒道:“昨天夜里,商胡口決堤了!”

  “什么?”陳恪一下睡意全消:“胡說八道,旨意下來了!”

  “旨意,還是晚了一步……”眼圈通紅的趙宗績,出現在了門口處。

  “放屁!”陳恪霍然坐起身道:“這種彌天大事,能不等到旨意,就擅自合龍?”

  “官家震怒,已經派我父親與文相公,前往濮陽處理了!”

  “還讓文彥博去!”陳恪怒氣沖天道:“我看這次強行合龍,八成就有他在后面搗鬼!”

  “不至于,文相公不可能明知道后果,還硬要為之。”趙宗績搖頭道。

  “那可未必!”陳恪憤怒的噴出幾個字,倒頭栽在床上,扯被子蒙住頭道:“不管了不管了,你們老趙家的事情沒法管,睡覺睡覺!”

  “唉……”趙宗績也是滿心的沮喪,尋思來和陳恪商量個對策呢,但看這架勢,他也徹底沒轍了。

  宋端平拉拉他的袖子,道:“你也回去歇著吧,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是你們可以摻和的了,靜觀其變吧。”

  “是。”趙宗績點點頭,這話一點錯都沒有,從現在開始,他們最好閉緊嘴巴靠邊站……

  澶州商胡埽西十五里的牛頭山,已經變成半島了,整個東面,已經是大水汪洋,完全淹沒了商胡埽河道……

  昨天下午,在治河官員的指揮下,商胡決口強行合龍了。起先一切正常,多余的水量,都被六塔河帶走,黃河按照人們的約束專向東流。

  然而只過了幾個時辰,天色剛剛擦黑,突然間河水猛漲、不可遏制,滾滾洪水倒卷回來,商胡在剛剛合龍不久,連民工和士兵都沒有來得及,全從堤上撤下來時,就重新崩潰,上千條的人命,不計其數的物資,轉眼就被洪水吞沒。

  當趙允弼和文彥博趕到時,已經只能在牛頭山上遠眺了。

  趙允弼看看臉色鐵青的文彥博,再看看一般噤若寒蟬的水臣,伸個懶腰道:“年紀大了,連夜趕路頂不住。小王先去瞇瞪一會兒,這里交給相公了。”

  文彥博感激的抱拳行禮,這是人家北海郡王,在給自己善后的機會呢。

  待趙允弼一走,他看也不看一干水臣,也徑直回到自己的帳篷里。

  幾個水臣全望向殿中丞、都大提舉河渠司李仲昌,意思很明顯,你是首倡者兼總指揮,這時候自然要先進去給相公出氣。

  李仲昌自知理虧,也不說什么,垂頭喪氣的鉆進了帳篷。

  只見文彥博坐在折凳上,兩眼微閉。

  李仲昌一躬到底,文彥博就像沒看見一樣,并不理會。

  “我對不起相公。”李仲昌聲音喑啞道。

  文彥博仍微閉著眼,那張瘦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不是進士出身,靠著恩蔭當個了芝麻官,若不是相公賞識提拔,我斷沒有今天。這一年多來,相公頂住多大的壓力支持我,屬下心知肚明,滿心想著報答相公的知遇之恩。”李仲昌說著淌下兩行淚來:“我們趕了工期、故意躲著不接圣旨,實在是想用事實說話,堵住那些質疑者的嘴。”

  文彥博這才慢慢睜開眼,目光里摻雜著冰冷與陌生,但依然未開口。

  李仲昌摘下頭上的烏紗,雙手奉到他的面前,帶著哭腔道:“這個前程是相公給我的,我現在還給相公。什么罪都由我頂著,就算是殺頭,我也認了,絕對不會牽扯相公一句!”

  這一句,讓文彥博的眉頭微微一擰,他伸出手來。

  李仲昌緊忙把那烏紗向前遞,誰知他卻越過了烏紗。‘啪’的一聲,文彥博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李仲昌被打懵了,捂著火辣辣的面頰,驚恐的望著文彥博。

  “無法無天!”文彥博的聲音很低沉,透著憤恨和沉痛:“這么大的事,居然敢瞞著我,居然敢不接圣旨,居然想生米煮熟飯!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還不牽扯到我!滿天下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不想瞞相公;更不想對不起相公……只是……”李仲昌帶著哭腔道:“我們一伙人,從去歲被派河工以來,寒暑易節,吃住都在堤上,忙活了一年多,連過年都沒回家。挖空心思、日夜趕工,終于只剩最后一步,就大功告成了……就這么讓我們停了,我們實在無法接受!”

  “這就是了!”文彥博痛心疾首道:“歸根結底,還是想得,不能對不起自己!”說著他長長一嘆道:“老夫又何嘗不是心存僥幸?若是早叫你們停工,又怎會有今日這般……”

  “相公……”李仲昌抬起頭來。

  “……”文彥博一抬手,聲音平靜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你們也不容易,回去好生休息。”

  “相公……”李仲昌巴望著他道:“我們,會不會被流放?”大宋朝的官員,不擔心自己會死,但是這世上,有比死更難受的處罰……流放蠻荒之地便是一種。

  “你們不是沒接到圣旨么?”文彥博面無表情道:“咬緊了,別松口,其它的事情,交給老夫處理。”

  回到開封城里,將幾個水臣交給法司看管,文彥博進宮面圣,誰知官家只讓趙允弼進去,說相公公務繁忙,還是趕緊回去辦公吧。

  文彥博的臉色有些發白,趙允弼安慰的看看他道:“相公且回去吧,我自會幫你說話。”

  “多謝王爺。”文彥博深深一躬,待趙允弼進去宮門,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了東府政事堂。

  政事堂中,另一位宰相富弼,見他回來了,讓人端上一碗熱姜湯,給文彥博暖暖身子。然后示意左右退下。

  文彥博將一碗熱騰騰的姜湯飲下,卻仍然感到通體寒冷。出了這樣的簍子,不用賈昌朝開炮,那些御史臺、知諫院的言官們,就不會放過他們。估計明天一早,要求嚴懲有關人員的奏章,便會雪片般的飛來吧。

  富弼也是無比郁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力排眾議,連大內、皇后、老友歐陽修都得罪了,還背上個固執己見、沽名釣譽的惡名聲,卻得了這么個結果。

  可是,又能怨誰呢?

  就在富弼滿心懊惱之極,文彥博抬起頭道:“彥國兄,要共度艱危啊!”

  “那是當然。”富弼點點頭,面色復雜道:“悔不聽歐陽永叔之言啊。”

  “你現在就去找歐陽永叔。”文彥博正色道:“千萬讓他別開炮,只要他能沉默,就沒什么好怕的。”

  “這,可以,他是個君子,不會落井下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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