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二節回憶(一)
感覺就像是在做夢。
直到被憲兵押解著走進核心辦公室,坐在特制審訊椅上,被鋼制鐐銬扣住手腳,張奎山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噩夢,而自己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
“這個世界的確充滿太多無法解釋的神奇。呵呵我得承認,我不喜歡你。同樣,你肯定對我也沒有任何好感。然而事情就是如此古怪——我們又見面了。而且,這一次,是在我的地盤。”
屋頂,可旋轉的強光燈直接雙眼,仿佛一顆縮小過的太陽。雙手被捆綁的張奎山無法遮擋,只能側偏著頭,慢慢適應著這種令他極其惱怒,憤恨,卻又充滿恐懼的環境。
這聲音很熟悉,盡管視線模糊,瞳孔焦距也被強光擾亂得無法集中,他仍然勉強辨別出,坐在對面辦公桌背后的男人,就是趙毅。
“ag64號星球的守備官”
張奎山喃喃著,緊繃的的面皮上,逐漸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并不擔心會遇到什么危險——出發之前,他已經在聯邦警察總署留下備案。注明自己前往新明斯克,葉濤也出具了他軍方特派人員的身份證明。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些東西其實就是張奎山最好的保護傘。何況,他此行只有一個人,也不想和趙毅繼續曾經的敵對狀態。
“我從未想過,你會出現在新明斯克,出現在ag64。”
趙毅雙手交叉在胸前,嘴角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我必須感謝聯邦人口普查總署。移民星球空港將游客名單發送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相同名姓的另外一個人。不過,既然到了這里,所有的一切都由我說了算。沒有出動武裝人員直接將你逮捕,是為了避免在游客中引起混亂。要知道——新明斯克對所有客人都很友善。當然,你是個例外。”
“所以。我就被出租車直接帶進了你的辦公室?”
張奎山歪著腦袋,充滿譏諷的“哼”了一聲。
“是審訊室——”
趙毅更正著他話里的錯誤:“我掌握著這顆星球上的一切事物。在這里,你是透明的,也絕對不要妄圖隱瞞任何東西。”
最后這句話。讓張奎山感覺很不舒服,甚至就連身體也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他眉頭皺得越發厲害,側著身子,盡量躲避頭頂直射下來的強光,用盡可能和緩的語氣說:“我不想和你爭執,也不想在那些令人不開心的問題上繼續糾纏。直接一些吧!我想見見我的女兒。千萬不要用什么你不知道,或者你沒見過她之類的話來搪塞我。我很清楚——她和你在一起。”
房間里的空氣頓時陷入凝固。趙毅沒有說話,直視著張奎山,后者也用同樣銳利的目光盯著他。沉默了近三分鐘,兩個人誰也沒有退縮,都想從對方眼睛和表情里尋找答案。
“你真的想見她?”
趙毅的問話有些古怪,特別是說話的口氣,似乎帶有一絲壓制的笑意。
張奎山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我畢竟是她的父親。我無法主宰她的思維。她既然選擇了你,我也只能接受現實。”
“接受現實?”
趙毅笑了一下:“這就是你想對她說的?”
“你們應該舉行正式婚禮,沒有父親陪伴。神父不會為你們祈禱。我們之間沒有不可化解的仇恨,而應該成為最親近的人。”
張奎山的表情和語調都很真誠。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
趙毅將身體朝后靠了靠,默默注視了他幾秒鐘,慢慢地說:“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應該是把你直接槍斃。對你而言,那可能是最為優待,也是最舒服的死法。之所以把你帶進這個房間,和你說了這么多,并不是想要表明某種意圖。或者想要從你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怎么說呢你大概不會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既然你提出這種要求,我就必須給予滿足。畢竟,讓一個人帶著遺憾和疑惑去死,很不人道,也不太公平。”
最后的這番話聽起來的確莫名其妙。就在張奎山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審訊室的門從外面被推開,身穿聯邦軍女式制服的張小嫻走了進來,坐在幾分鐘前屬于趙毅的椅子上。
父女之間的會面,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熱情,也沒有彼此應有的問候,只有冷漠如冰般的對視。
張奎山很想說點什么,可是,他忽然覺得喉嚨很干,舌頭也有些發粘。
“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不過,在具體實施前,你至少應該跟我說一聲。”
思慮良久,他終于說出必不可少的開場白。
“如果把一切都告訴你,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兒。”
張小嫻清麗的臉龐上,絲毫沒有“溫和”之類詞語存在的痕跡。她的聲音很低,也很冷:“如果在那個時候讓你知道,你大概會殺了我,像對付媽媽一樣,把我用鹽腌起來,下酒是這樣嗎?”
張奎山覺得身體忽然變得有些僵硬。他勉強扭動著嘴角,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
“我真的沒有想到,居然能夠在這里見到你。”
張小嫻非常直接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原本以為,還要過上很長一段時間,或者使用某種非正常的手段,才能把你從地球上帶到新明斯克。我曾經考慮過派人綁架,使用藥物麻醉,切除身體保留意識等各種方法。不過,我還是低估了你對金錢的貪婪。哈哈哈哈如果不是為了錢,為了那個老猶太人的財產,你大概也不會來到這里,坐在我的面前吧?”
張奎山倒吸了一口冷氣,低沉地說:“夠了!我承認,有很多事情的確處理不夠妥當。但我畢竟是你的父親,你怎么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父親?”
張小嫻一愣,臉上繼而不斷閃現出憤怒、心酸、悲哀的種種表情。她緊緊握住雙拳,用力撐住桌面。從椅子上站起,居高臨下狠狠盯住張奎山,用令人畏懼的森冷口氣咆哮:“你居然有臉跟說這個?我本想放過你,用一顆子彈讓你死得更痛快些。畢竟對于懷有仇恨的人來說,知道越少,痛苦也就越輕微。既然你執意想要以“父親”的名義談論這些那么好吧!告訴我——我的父親在哪兒?”
震耳欲聾的吼聲在房間里回蕩,望著對面那張被憤怒扭曲的美貌臉龐。張奎山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耳膜也被震得“嗡嗡”作響。他不自覺地抽搐著眼角,干巴巴地自言自語:“父父親?”
“不想說是嗎?”
張小嫻拉開抽屜,取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匕,從辦公桌背后繞出來:“我說過——你本來可以死得很輕松,但你非要讓我感受那些本想遺忘掉的痛苦那么,你就必須把一切都說出來,一字不漏。”
“你你究竟在說什么?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豆大的汗珠。從張奎山腦門上滴淌下來,聚集在下巴尖端,隨著肌肉抽搐左右搖晃。
“我真正的父親。他在哪兒?”
張小嫻抓住他的左耳,匕貼近頭部用力一抹,張奎山清晰地感覺到冰冷和鋒利,還有從斷裂神經邊緣迅速散開的劇痛。溫熱的血從傷口深處密集涌出。他長大嘴,拼命慘叫著,在被地面固定的椅子上,像受驚的蛆一樣來回亂扭,驚恐無比的雙眼,死死盯住捏在張小嫻左手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的耳朵。
“你對我絲毫沒有愛意。不僅如此。對于母親,姐姐和弟弟,你都如同對待死敵和仇人。我早就對你抱有懷疑,可是,被嚴密監管的情況下,我連去聯邦人口總署做dna鑒定的機會也沒有。你用鈔票掩飾住自己的身份。知道為什么最初的時候。我愿意去見安東尼奧嗎?只有接受婚約,我才能真正從你身邊離開,才有機會驗證我一直以來的種種疑問。現在我已經確定,你和我根本沒有血緣關系——”
說著,張小嫻從衣袋里摸出一只塑料袋子。透過薄薄的膜,可以看到里面裝著一團顏色和長短不一,雜亂無章的頭發。
“這是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收集的證據。有媽媽的,姐姐和弟弟的。當然,還有你的——”
她惡狠狠地將袋子湊近張奎山眼前,猙獰地低吼。
“不你,你一定是弄錯了。”
張奎山心里一陣發慌,臉上卻保持著強硬。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可能弄錯,但并不包括你的身份這件事。”
張小嫻手指一松,被割下的耳朵掉落在地。她抬起腳,用力踩下,來回狠狠碾壓,隨即又伸手抓住張奎山的頭發,將匕刀尖插進他的上門齒中間,像鉆機一樣來回撬動,如同被毒咒控制的人形殺戮機器,不斷地連聲暴喝:“所有dna實驗都是我親手做的,其中的數據對比沒有絲毫遺漏。你根本不是我的父親,基因樣本顯示我絕對不可能是你的女兒說——你究竟是誰?究竟是誰?”
生活中,有些人會做出令人難以想象,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旁邊看來,這些舉動的確難以理解,但在實施者本人的思維概念中,卻很正常。
張奎山是一個工業平民。
當然,這并不是他本來的身份“張奎山”也不是他的本名。和所有在移民星球上出生的自然人一樣,他擁有自己的家,也有父母,享受著聯邦政府給與公民的各種免費福利遺憾的是,在他十七歲那年,這一切,都被改變了。
父親經營的公司倒閉,是所有混亂與罪惡的源頭——從真正的農業米飯和面點,到膠質為原料的各種食品。整個家庭的生活質量逐步下降。和為了挽救公司不斷掙扎的父親相比,母親顯然要更聰明一些。她選擇了離婚,成為父親一個身家頗為豐厚朋友的新妻。
如同她自己對父親說過的那樣——“我不想因為財產的緣故,被流放到遙遠星球上成為平民。我還年輕。還有容貌作為資本。與其兩個人都流落到無法解救的地步,不如我自己先從漩渦里脫身。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種見利忘義的女人,如果事情真的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會拿出錢來救你,還有我們的兒子。”
張奎山自始至終也沒有等到母親回來。父親的生意一直沒有起色,欠款數目越來越大,家里值錢的東西不斷被抵押出去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父親做了他最拿手的紅燒魚,笑呵呵的與自己吃完了晚餐。在小男孩的心目當中,這應該是幸福未來的最具體表現。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將自己摟在懷中熟睡的父親,已經變成冰冷僵硬的尸體。
遺產,只有六萬八千多元聯邦標準貨幣。這是父親傾其所有,想盡一切辦法為他留下的最后資源。這些錢顯然不夠公民身份的儲備金,但是。在遺書里,父親說的已經足夠清楚:“去找你的母親,她答應過。會幫助我們。至少她會救你。”
張奎山已經無法找到那個女人。她雖然沒有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卻與自己之間隔著厚厚的高墻大院。出于對小男孩的憐憫,看門人連續通報了好幾次。結果,卻是被女主人當場解雇,像狗一樣攆了出來。
張奎山非常惶恐。
他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拋棄父親?拋棄自己?
她曾經親吻過自己的額頭,流著眼淚說一定會回來。可是透過高大冰冷的鋼制門框,他看到了那個女人臉上毫不掩飾的厭惡,還有被她抱在懷里,一個最多只有兩歲大小,穿著嶄新衣服的嬰兒。
張奎山不知道什么是工業平民。他只知道自己即將被人口普查總署帶走,乘坐飛船前往另外一個世界。那里充滿饑餓和冰冷,痛苦與死亡。
他開始逃脫躲避,開始接觸到全新的黑暗世界——他驚訝地發現,在文明與繁華的背后,還有潛藏在城市范圍之外的貧民窟。那里。有著很多與自己相同遭遇的人。留存在記憶當中永遠的畫面,是發霉的面包,帶有蛆蟲的腐肉,從死人身上切割下來,架在火上燒烤的肢體,以及被當做玩具培養,用來換取金錢的女人 那里不存在道德,也沒有所謂的法律。
張奎山也許不是天生的惡人,但他的成長,生存的環境,徹底改變了他的本性。
地下世界,有自己的生存法則。
作為逃亡的外來者,張奎山很不幸的一個叫做“獨眼”的老頭抓住,以三千聯邦標準貨幣的價錢,賣給地下/妓/院,成為一名孌童。
他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光顧過自己。很幸運,他沒有被那些變態的客人活活玩死,充其量只是肛門和口腔體積變得很大。相比之下,那些被客人用各種輔助工具弄死的孩童,就是發生在身邊,用血和肉隨時提醒他,這個世界究竟有多么罪惡的活例。
在那里,張奎山整整呆到了二十七歲。由于身材健壯,長相也算得上英俊,他被老板選拔成為夜總會的招牌/舞/男,開始接觸到一些身份高貴,家庭生活卻算不上幸福的女人。
有很多男人都會被女人保養。在他看來,這其實算不上羞恥。和“小白臉”三個字相比,能夠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張奎山很聰明,滿足客人需要的同時,他也在悄悄尋找改變自己處境和命運的機會。他對每一個客人都很親切,除了身體上的滿足,語言上的誘惑也必不可少終于,三十歲那年,他接待了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人。旁敲側擊打探到對方家庭情報之后,他很有耐心地慢慢開始勸說,讓女人對丈夫產生怨恨,甚至是殺意。
在一個張奎山認為最為恰當的夜晚,他悄悄撥開女客人的電話,接通了他早已熟知的,對方丈夫的號碼。床第之間的歡笑,被電波清晰傳送到了對方的耳朵。差不多半個鐘頭之后,怒氣沖沖的丈夫沖進酒店,爭吵、打斗早在十多分鐘前抽身而走的張奎山卻躲在暗處,緊張地注視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幕。
事態發展和他預料中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憤怒的丈夫結結實實打了妻子一頓,獨自摔門離開。剛走出酒店門口,卻被滿面羞憤的妻子追上。那個時候,所有旁觀者都清楚地看到,緊握在妻子手里的,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