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位于情報處的地下二層。確切地說,這其實是對整個層面概念上的統稱。趙毅目前所在的這個小房間,只是眾多擁有類似功能建筑的其中之一。
屋子的面積不大,約莫二十平米左右。除了擺放在正中位置的桌子,只有兩把合金折疊椅。旁邊的墻壁上,鑲嵌著占據了整個墻體的巨大鏡面。實際上,那是一塊具有視線阻隔效果的透視模板。
望著鏡子里自己已經長出短粗胡須的臉,趙毅淡淡地笑了笑,把注意力轉移到坐在對面的莫維斯身上。
“我仔細查看過你的隨身私人物品。其中,并沒有找到治療強直性驚厥的藥物。”(鎮靜劑)
莫維斯上尉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翻開擺在面前的記事簿,說:“或許,你根本就不需要這種東西?”
“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的思維和記憶力都很正常。”
趙毅顯然聽懂了他話里隱藏的意思。
“那么好吧!接下來的談話,我們可以去掉那些不必要的累贅,能夠節省不少時間。”
上尉聳了聳肩膀,微笑著說:“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趙毅注視著他,平靜而誠懇地說:“我不是間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莫維斯不由得皺起眉頭,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攏。眼眸深處,透出一股帶有銳利審視意味的冰冷。
“看來,我們還是要重新回到最初的話題。”
“我的確是整編八十一師的幸存者。”
趙毅也不爭辯,只是加重說話語氣:“唯一的。”
“我不喜歡開玩笑————”
莫維斯臉上出現了代表郁怒的冰寒,額頭上的皺紋也更加深刻。他強壓下想要發作的怒火,提高音調,沉聲道:“你很年輕,我可以理解為了所謂的理想,而做出漠視自己生命甚至放棄自由的舉動。但這并不值得。用一個非常拙劣的借口來偽裝身份之前,你至少應該把自己訓練得更加高明一些。我沒有直接把你關進監獄,或者交給軍事法庭審理,就是想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
在如此近的距離,趙毅清楚地看到莫維斯上尉眼里釋放出的憤怒。那里面充滿老情報官積累的經驗和智慧,對自己的一絲憐憫,以及永遠不可能改變的立場和決心。
“能給我一支筆嗎?我想寫點兒東西。”
他伸出右手,指了指上尉擺在桌面上的記事簿:“還有紙。”
莫維斯眼睛里掠過不自覺的疑惑。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卻也沒有拒絕要求。
大約十五分鐘以后,記事簿從趙毅手中遞交到莫維斯面前。一起送過來的,還有那支被上尉密切注意,從未離開過視線,可能當做兇器使用的碳素水筆。
紙頁上寫著一個個人名。
托維、劉靜升、馬穆里克、陳航、胡潤東 莫維斯漸漸瞇起了雙眼。
他曾經看過這份名單。
就在昨天,莫維斯還在認真查閱整編八十一師的各種資料。經過電腦整理打印出來的諸份文件當中,有一頁上的文字,與眼前這份名單完全吻合,一字不漏。
這是S12要塞在十八年前大戰的最后時刻,向聯邦軍總部發出的殘余人員名單列表。其中,基地留守官兵及家屬五百一十二名,聯邦科學院派出的專家三十二名,總計五百四十四人。
紙頁上的文字略微有些潦草,但足以看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每一個人名。莫維斯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默默計算著時間。
在十五分鐘內,默寫出五百四十四個名字,這需要對所寫姓名非常熟悉。通過背誦強化記憶,做到這一點,并不困難。尤其是莫維斯這種在腦域開發方面投入過一個進化點的老情報官,甚至可以比這做得更好。
這份名單屬于地球聯邦的非密級公開檔案。要塞戰役之后,整編八十一師的所有留守人員均被追認為烈士。各地烈士陵園和首都軍事博物館,都可以找到相同的名單目錄,以及所有士兵和軍官的生平、籍貫介紹。只要肯花時間,任何人都能通過電腦搜索軟件,從聯邦官方軍事網站上,得到一份同樣的東西。
這顯然不能成為證據,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沒有興趣和你玩這種無聊的游戲————”
莫維斯被皺紋包裹的眼眶深處,慢慢釋放出不再具有憐憫成份的冰冷。他拿起擺在桌面上的碳素水筆,蓋上筆套,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我原本以為你還年輕,會更聰明一些。沒想到,你和那些自認為偽裝不錯的家伙一樣蠢————”
趙毅認真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平靜。
“托維叔叔的歲數,比實際外表看上去要年輕得多。他是基地里最好的機修兵。對于機械的興趣,就像他永遠也無法戒掉的煙癮一樣濃厚。他酗酒,經常喝得爛醉如泥。酒精似乎已經成為他生命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血管里流動的液體,其中一部分根本就是“特供紅星二鍋頭”之類的烈酒。他經常給我講故事,吹噓他在基地酒吧的時候,與那些漂亮酒吧女郎之間的交往經歷”
“劉靜升叔叔脾氣非常暴躁。他一直對自己的名字引以為傲。被困在地下基地的最初一段時間,有很多人都被他的名字所欺騙。他揍過我兩次,都是因為我不小心發現他與莫妮卡姑姑偷偷上床”
“馬穆里克伯伯的模樣,就像古代傳說里的野蠻人。他聲稱自己擁有維京海盜的血統,經常畫畫,也喜歡寫詩。我是他唯一的讀者。當然,不是自愿,而是被逼的。我無法反抗。那個時候,我只有四歲”
他輕輕敘述著名單上的每一個人,沒有動聽華麗的辭藻,措辭語言清楚且詳細,就像是在訴說著一張張生平簡歷。雖然語言編織偶爾過于繁瑣,卻并不令人生厭,反而有種閑暇之余聽著熟人絮絮叨叨的興趣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故事。姓名背后,趙毅都會加上諸如“叔叔”、“伯伯”或者“爺爺”之類的特殊稱謂。仿佛,那都是他最為熟悉,也最為親近的家人。
他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平靜地說著。莫維斯上尉心頭的怒火漸漸熄滅,被一種介于好奇于不信之間的東西所困擾。他開始皺起眉頭,認真捕捉趙毅聲音里每一絲值得注意的細節,而并非將其單純作為故事傾聽。
手表上的短粗時針,不知不覺已經劃過四個數字刻度,而趙毅羅列在紙面上的數百個人名,只剛剛講述了八個。
莫維斯上尉是腦域開發方面擁有二級拓展能力的進化人。他沒有打斷趙毅的敘述,而是利用隨身微型電腦與軍用檔案管理局進行連接。根據人名編號與索引,調閱出自己能夠涉及的相關的人員密級資料,與述說當中提及的部分參照對比,對這些話的真偽,進行最初步的判比驗證。
“你,與他們都很親近”
審訊室里開著空調,但莫維斯仍然覺得渾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軍制襯衫幾乎與皮膚粘在一起。這個季節本來就非常炎熱,加上遠超正常體重的肥胖很難受,可他無法怪罪任何人。
“故事很不錯,很有吸引力————”
上尉費勁兒地解開衣領頂端的紐扣,露出一片數層堆疊的頸部脂肪,長長地呼了口氣。他把左手插進衣袋,摸出一塊紅方格子手帕在腦門上擦了擦,右手則拿起擺放在桌子上那張寫滿人名的紙,很隨意地夾進筆記本,合攏,定定地看了趙毅幾秒鐘,認真地說:“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做兩件事。”
趙毅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很忙,不可能把所有時間都浪費在你的身上————”
這句開頭,給莫維斯即將說出的所有后續,加上了某種限制。他一邊推開椅子站起,一邊用絲毫沒有變化的冷漠目光注視著對面,說:“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漏寫下來。稍晚些時候,我還需要你其它故事的錄音。這個房間擁有最完備的監控設施,就當自己是國王,對著成千上萬的民眾在演講。當然,你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你。”
最后一句話,顯然是上尉自認為是幽默的調侃。
莫維斯在審訊室已經呆得夠久。他現在迫切需要一個舒服的熱水浴,一杯冰鎮啤酒,外加一個特大號的牛肉漢堡。當然,還必須有稠得必須用刀子才能切開的鄉村奶油,以及烘烤過的厚片培根或者熏雞。
即便是再富有責任心的情報官,也得吃飯。
即將走出房間的一剎那,莫維斯上尉似乎想起了什么,轉過身,用緩慢且不失勸解的口吻說:“我從不冤枉任何人,也不會被拙劣的把戲蒙騙。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但這并不聰明。故事編得再好,也不可能將謊言變成現實。”
趙毅慢慢舔了舔嘴唇,沉默了幾秒鐘,加重語氣說:“如果,我真是整編八十一師的唯一幸存者你會有什么樣的感受?”
“我會第一個與你合影,并且要求你在照片上簽名————”
莫維斯的聲音里,有種不容質疑的肯定:“誰都崇拜英雄。我也不例外。”
說完,他轉身走出房間,“咣”的一聲關門,上鎖。
體重計上的指針,就像死賴在身上,不肯消減的脂肪一樣令人厭惡。
莫維斯瞪圓雙眼,用充滿恐嚇與憎恨的目光,膽怯而緊張地逼視著停留在“一百九十九”刻度上的紅色細長針頭,不自覺地握起左拳,咬緊牙齒,從唇縫中間發出“吱吱咯咯”的摩擦。這種人類與機械的無用對峙,足足維持近十秒鐘,上尉最終仍然無法改變自己超過正常重量的肥胖現實,只能哀嘆著搖了搖頭,從體重計上無奈地走下。也許是想要作為報復,他狠狠咬了一大口拿在右手上的熱狗面包,帶勁兒地連連猛嚼。
距離第一次審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近三個月。上尉的辦公桌上,堆滿了關于趙毅的證詞和各種錄音資料。他所羅列在名單上的每一個人,莫維斯都從軍方信息庫里調閱文檔進行對比,沒有絲毫疏漏,也絕對不過任何細節。
“難以置信,這小子的父親,居然還是一個將軍。”
一邊吮吸著手指上沾到的番茄醬,一邊翻看著剛剛整理出來的幾份文件。莫維斯的目光,一直在名單末尾的“趙衡”與“張曉云”兩個名字上徘徊。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越來越凝重。
根據趙毅本人的說法,這兩個人應該是他的親生父母。如果不是重重跡象都表明他沒有撒謊,資料與口供各種細節吻合度高達百分之百,莫維斯肯定不會說出剛才的那句話。
檔案里,清楚地記錄著關于這兩個人的生平。
趙衡,男,地球聯邦軍整編八十一師師長。身份編號:AT05369940。
時任軍銜,少將。
簡歷:略。
家庭成員構成:略。
(時間及相關記錄,略)戰亡于S12要塞攻防戰。與該部隊所有成員共同錄入陣亡名單。無主動求降或被俘記錄,終年三十四歲。經聯邦國防總部及議會共同核準,追認“聯邦英雄”稱號,追授(最終軍銜)為陸軍中將。
張曉云,女,地球聯邦軍S12要塞野戰醫院主任醫師。身份編號:AT05712184.
時人軍銜,中校。
簡歷:略。
家庭成員構成:略。
戰亡于S12要塞攻防戰,無主動求降或被俘記錄,終年二十八歲。經聯邦國防總部及議會共同核準,追認“聯邦英雄”稱號,追授(最終軍銜)為準將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