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知汝遠來定有意香色傾城 當第一縷的陽光爬過最高的黑鴉山,照到了驢園的飼棚頂子上;當第一聲驢兒的咋叫和雞鳴相合,史家村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這個特殊的地方夏秋草長、冬春風急,只長草不長苗,過去這里是典型難養人的窮山惡水,說是上天懲罰這里匪患多。不料世移時易,上天的懲罰卻成了老天的恩賜,幾乎連人工也不需要的天然草場成了養殖業的聚寶盆,在未建飼棚以前,大部分的養殖戶每天就是把驢群趕出圈,只待傍晚一聲哨子,吃得肚圓溜滾的驢兒就奔回圈了。[]
不過物極必反,飼養量的擴大帶來的副作用也不容小覷,大清早,史寶英騎著馬沿著谷岸邊走了二十幾里,所過之處每每讓她有點蹩眉,不少地方被驢兒啃得已經luǒ出了巖面和土層,那是養殖密度過高,草根也被啃了的緣故:往北龍崗村以前草場最肥美的草驢坡有股甘冽的山泉,因為植被破壞的原因也只剩下濕濕的一片巖土。回返的途中,幾群被放養出來的種駒在搶著秋季所剩不多的飼草,不少吃不上的,拱著蹭著就到樹林里亂啃去了。
騎著馬進樹林里轉了一圈,把啃樹苗的駒兒趕出來,得兒得兒的馬兒小步回返著,史寶英的心里卻是不那么輕快,驢群擴大了幾倍,環境和飼草不堪重負的跡像越來越明顯了,而相反的是,驢肉市場需求有增無減,這樣下去的后果史寶英清楚,會把這兒變成一片垃圾場、變成一片荒山石頭窩、變化真正的不毛之地。
沿路飛奔著,駕……駕的脆聲漸漸加速了,一騎一人,迎著初升的朝陽奔向史家村,那颯爽的英姿總是讓早起趕驢的剽悍爺們看得眼熱不已,在這個小地方,美女的標準是膀大能干活、腰圓能下仔,史寶英無疑是美女中的極品,回頭率極高。
馬直奔到村邊飼棚,下馬扔給史根娃,問著今天屠宰幾頭,那憨大個的根娃伸了個巴掌,五頭。又問單勇來了沒有,根娃卻說還得一會兒,像是有事,史寶英急匆匆地走了,到村頭看了看,慣于早起遛彎的老爹一般這個時候都會沿著飼棚瞅一圈,再到屠宰場看看,偶而興起,還會親自操刀來一把年輕時學的整剝驢皮的手藝。
“爸……爸……”
史寶英喊著,看著父親從屠宰場出來了,滿頭花白頭發和胡子密密匝匝分不清彼此,正豪爽地和一干后生說著剝驢皮絕技的史保全迎著閨女上來了,笑著問:“咋啦,寶英,大清早有啥不高興的。”
“我沿著后河、龍崗走了一圈,今年的青貯料肯定要有問題了,不少地方被啃得根都不剩了。”史寶英道著,父女倆隨意地走著,史老爺子對這事也多有犯愁,想了想,難為地抹了把胡子,概嘆地道著:“看來這放養的要減少了,再建幾個飼棚吧。一說掙錢,都紅眼咧,怕是停不下來呀。”
“爸,可再這樣,連驢園都得給毀了,驢園靠的是什么,就是這兒的環境和天然草場,鄉里的農技員來看過了,他說土攘沙漠化后,三五十年都恢復不過來。”史寶英道著,走過粗放的那段經歷,不得不重視科學這玩意了,有些規律你還不得不服從,比如今年的放養群育肥整體比往年要長三十多天,吃不飽的話再回飼棚催肥,那就費功夫了。
這話聽得史保全點點頭,嘆了口氣。擺著手,示意著回家吃早飯去,這其中的難為女兒也知道點,一家發財,百家跟風,這個蔚然成風可不是剎得住的,而這些話卻是和鄉里鄉親解釋不成的,總不能讓鄉里鄉親說光顧你史家發財,不管大家死活吧。
走了若干步,到了門口,夾保全又想起什么來似的,回頭看了眼屠宰場,狐疑地問著閨女道:“寶英,是不是還有其他事沒告訴我?”
“什么事呀?”
“就那……屠宰場的可加量了。”
“這個我正要告訴您呢。”
“我看了,又是單勇吧,這娃邪門了,快四年了,每月一兩回,一回只出一二百斤,這這幾個月倒好,每天都出二三百斤,我就弄不清他是干啥的。”
“是這樣啊,爸,他畢業了唄,專門做起販驢肉的生意了。”
“真是脫kù放屁,早干啥去咧。”
老爺子幾分不屑,閨女笑了笑,正要解釋什么的功夫,老爺子眉頭一蹩疑惑地看著閨女問:“他都賣給那了,自己開飯店了?”
“沒有,批發給熟肉攤點了,還有飯店送的,他在市里門路tǐng廣,現在又有車了,一般一天來回,最遲不超過兩天,今天就該來了。”史寶英解釋道,看著父親愣著想什么,又是小心翼翼地道著:“前幾天我跟單勇談了談,他說搞個自有銷售渠道,把一部分養殖往外遷移,帶動周邊鄉鎮搞放養,多少也有點道理……爸,要不……”……”
看著父親的臉色說話,不過此時父親的臉上陰晴不定,讓史寶英心里沒把握了,半晌史老爺子不見表情地說了句:“來了讓他來見我。”
一句,拂袖而去,搞得史寶英訕然站在當地,可不知道這話哪里又拂了老父的意思。
哨滴的喇叭聲響起的時候,屠宰場里的根娃、老柱、三孩、大彪都知道是老客戶單勇來了,進門的單勇打著招呼,提了一件啤酒,放到宰案上,這玩意給史家村的爺們基本也就是飲料的水平,年紀大的老柱客氣道著:“哎呀,這娃,來就來吧,還老拿東西。”
“客氣啥嘛,柱叔,再客氣不叫你叔了啊。出鍋了沒有?今天我要五百斤啊。”單勇道著,那邊正抹大秤的大彪回頭看了看笑著道著:“還得一會兒,晌午就擱這兒吃吧。”
“說好了,不喝酒啊,還開車呢。”單勇提前打著預防針,再看一米九高的根娃,沒來由地想起和雷大鵬拼酒的事,那陣勢單勇估計自己應付不下場來,這都過去多少時間了,根娃還念念不忘那個贏了他一頭驢的死胖子,叫囂著下回還要拼一場,說笑著坐下來,看了看能烹半頭驢的大鍋里,指頭一杵,嘗著湯味道,回頭卻贊許地對著幾個里頭最貌不其揚、四十郎當的史三孩說著:“三孩叔,就您這手藝真是沒得說啊,怨不得世龍驢肉宴都用驢園的醬驢肉。”
“那是,德州的大廚每回來都想套走配方,老爺子說了啊,這是史家村的命根子,誰他馬敢泄出去,先割了他那玩意當驢鞭煮。”大彪道著,弓得幾位爺們放肆地大笑著。
這位史三孩輩份上和史保全是堂兄,外人都知道史家的兩寶,但這隱藏的一寶,不是村里人還真不知道,早年當過廚師、趕過驢車、熬過阿膠的史三孩一臉風塵之色,雖然說貌不起揚,不過在村里除了史老爺子,說話管事的還就數著他了,領著幾今后生支撐著屠宰和鹵坊的生意,說起潞州做驢肉的老坊老字號,驢園這兒也算是碩果僅存不多幾家之一了。
每每說到這話時,屠宰場幾位都笑瞇瞇地看著單勇,那意思是你甭想了。說起來單勇可是來這兒最多最勤的一位,潛意識里,就沒那心思都要被人當成有那心思了。單勇笑了笑找了條凳子坐下說道:“別看我啊,我對配方還真沒興趣,就我這半吊子水平,一輩子成不了大廚了,你就給我,我也得當擦屁股紙扔了,這多好,你們做,我負責賣。哎,對了,三孩叔,我說找個人跟我一起干,成不成呀?我一人實在忙不過來呀口路走順了,以后咱們不能多出點貨呀?賣肉可比賣整驢劃算多了。”
這倒真是,加工越深、利潤越高,誰也懂這理,說到此處,一臉皺紋的史三孩卷了根煙抽了。,半晌才蔫了吧嘰說了句:“這事我不當家。”
一句聽得單勇好不郁悶,你說有時候這兒的人橫起來比驢還犟,可有時候蔫起來,愣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史三孩不吭聲,就連想跟著單勇一塊出去的大彪、根娃都不敢吭聲了,看來村里的輩份、出身這今天然的等級制度不那么好打破,單勇也知道,這事史保全放個話就成,可偏偏讓那頭老倔驢說句話,不比說動這頭眼前蔫驢容易多少。
一般情況下,到這個話題上自然就岔開了,不過在爺們嘴里,除了生意,所說無非誰的媳fù大,誰家的閨女面皮nèn之類的話題,這一點上,城里和鄉下區別不大,甚至于單勇拿過雷大鵬的~~PS給這些饑渴的爺們慰籍,還甭說tǐng管用,因為那玩意把他這個外來戶和這群人的關系足足拉近了好幾層。
正討論著中西方那一類人鞭最耐操的話題時,有個探頭探腦的家伙出現了,一看單勇樂了,直喊著:“姐夫,我爸正找著你呢,我看你車來,一想你就在這兒。”
一叫姐夫,這干斧們又是笑著單勇,單勇苦著臉道著:“寶貴,以后別叫姐夫行不?”
“嘿嘿,其他人當我姐夫,我看不上呢。”史寶貴進來了,這孩子剛過十三,那個子卻是只比根娃和大彪矮,人高馬大的L進來,卻是咧笑著嘴小聲問著單勇:“姐夫,你見我爸跟我爸說說,讓我跟著你進城玩成不?進個城我爸都管得老死的,玩都不讓去玩。”
“我做生意,那有時間玩?”單勇推拒道,有點怕這個便宜小舅子了,但凡見面,總有新花樣,一樣不滿足,纏著你不走,這不,拉著不松口的單勇求著:“你跟我爸說說唄。”
“好嘛……不過我估計說服不了你爸。”單勇道著,門口卻是已經聽到史寶英在喊弟弟單勇在不在,小寶貴直拉著單勇出去了,身后不知道爺們開著什么玩笑,哄笑了一堂。
又見面了,這回見面讓單勇眼睛滯了下,扎著馬刷子的史寶英站在屠宰場不遠的空地上,短襟上衣、馬kù高靴,手里提著牛筋編的鞭子,咋看咋剽悍,即便這幾個月把頭發留長了,也沒增添那怕一點嫵媚之氣,看著兩人出去,一揮鞭子瞪著眼訓著弟弟:“去一邊玩去,別纏著單勇。”
“還沒過門的,都不認娘家兄弟了。”史寶貴翻著眼說了句,姐姐抽著馬鞭上來了,那野小子撒腿就跑,遠遠地還罵了句什么,不過看樣是有點畏懼這位姐姐,史寶英回頭卻是不好意思地道著:“以后他再纏你玩,甭理他,這孩子讓我媽慣壞了。”
“玩是天性,也不就全都是壞事。”
單勇笑著,給了史寶英一個示好的笑容。
說實話,對這位剽悍姐,除了尊敬就是有那么點畏懼,而且,即便就以單勇的眼光也不怎么看得出人家有傾心的意思,每每這寶貴那小子人前叫姐夫總讓他擔心紅個臉把關系搞僵。
好在看樣人家不介意那事,直邀著單勇走著,單勇卻是小心翼翼地問著:“你爸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不過我把那天咱倆聊得跟我爸提了提。他好像并不高興。”史寶英道,有點看不懂父親的堅持囫于史家村這個彈丸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口這一說,單勇也有點懊喪,以史家村為首的驢園前后七八個村單勇在大學的四年間走遍了,了解得也很清楚,有點設想琢磨了幾年了,要是那位當家的一點也不看好,基本自己的想法就沒有可能實現的機會了。
都不多言,走得很快,進了史家的大院子,正拍打著院子里掛著的驢皮的史大娘笑著和單勇打了個招呼,那眼神瞇著打量著單勇,讓單勇老不自在了。
直跟著史寶英進了偏房,還是那層二層小樓,上樓時候,幾乎和初次見面的光景雷同,端著大葉茶、抽著手卷煙,盤著腿的史老爺子坐在繁體“驢”字之前,一伸手請坐的樣子,自顧自地喝著茶。
對了,稍有不同了,旁邊多了一張條凳,單勇小心翼翼地坐下,那老爺子“啪”聲放下大缸,笑著說著:“還不到晌午光景,趁著功夫咱噴呃……剛剛翻了翻你出的貨的賬,嚇了我一跳啊,你這四個月快趕上四年出的貨了,一萬多斤肉……我說勇娃,你咋個這么日怪涅?給你機會干,你不干,回頭吧,又干得人拿不住手。”
嘖嘖,聊聊的意思:日怪,這土話里就是邪門、奇怪的意思。也是史老爺子對單勇的首次評價,似乎很出乎他的意料,單勇笑笑道:“您上次嫌我出得少,怎么,這次又嫌太多了?”
“那倒不是吧,只是有點想不通。”
史老爺子像有什么心事,掩飾似地說了句,而單勇也很滿意這種螞蟻搬家的方式給史老爺子造成的震憾,其實驢園的精粹還在鹵坊那鍋秘而不宣的醬肉上,連單勇也奇怪史家村出貨為什么僅限于那個小小的鹵坊而不擴大,這種肉食到手,不管你烹、調、煎、炸、煮,都是美味,雖然比不上那些名聞瑕邇的全驢宴,可這類大眾美食,而恰恰也是這種作工粗礪、可以千變萬化的美食需求量更大,單勇從上學開始進貨,不少開支就拜這個鹵坊所賜了。
看來是各有心思了,史老爺子眼睛骨碌碌轉著,估計這個時候要重新審視單勇了,原本以為這家伙是來偷養殖經的,可試過了,不是;之后又以為這家伙是謀驢園的醬肉配方來的,也試過了,不是,讓他去鹵坊干活都不去;甚至于史保全不介意試試是不是沖自己閨女來的,那更不是。
理論上,有所圖時,肯定要低眉順眼討好主家,可面前這小伙沒有見面點頭哈腰的辭色,而且很張揚,從這種張揚的出貨方式史保全就看得出來口審視了幾眼,單刀直入地問著單勇道:“單勇,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們這有點文化的肚子里彎彎道道多,我老史是個粗人,來不了這調調,你就直說,想干啥吧?”
“您是指……”單勇不確定地問。
老史狐疑問著:“我也不打馬虎眼,能哄了別人哄不了你,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潞州十大宴排頭三甲的世龍驢肉宴根子就在驢園,第一個做出驢肉大宴的廚師就叫史世龍,不過這是先人留下史家村老少的糊口本事,你不姓史,拿不走;就即便你拿得走,幾千史姓人得視你為敵。”
這一點,單勇早思忖過了,笑著搖了搖頭道:“潞州有句俗話叫兩不惹,一不惹西街回回、二不惹驢園山匪,您就放桌上,我也不敢拿走呀。”
這話聽得,史保全父女倆得意中又有幾分不悅之意,史寶英割了單勇一眼,可沒想到平時乖巧的單勇怎么敢在說一不二的老爹面前放肆,而且這放肆似乎老爺子并不介意似的,轉著話題又一指賬本道:“知道就呃……我看這幾個月的銷售了,你賣得可是不少啊,我這個老鹵坊只供應市里驢肉香、味源、潞州大酒店和幾家老字號,都是訂貨,而且賣得都是高價,你把這好東西可是賤賣了啊。那有你這么做生意的,你這是要砸大家的飯碗,再這么干,我還真得砸你的飯碗。”
這才是中心問題,食材進了酒店那是論份算,一盤不過二三兩,便宜也得三四十塊,因為食材好做工細的緣故,保持了幾家老字號的高利潤口而批發給肉食攤,那是論斤的,一斤零售和批發相差不過三五塊錢,理論上這么低的差價彌補不了四十多公里的運輸和銷售成本,更何況還可能存在的積壓和損耗問題,銷售少無傷大雅,以史保全的估計,單勇這個量大不了,可偏偏他在這么低的差價中間還擴大了盤子,而且看樣還賺到了錢,到這個時候,史保全不得不考慮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了。
而且,史保全怎么看,也看不出單勇的心思究竟在哪兒,難道就為了辛辛苦苦掙這么點、差價,不像。
似乎到了攤開底牌的時候了,不經意間,史寶英的腿在桌子下悄悄碰了碰單勇,兩人的目光想視,似乎此事已經私底下已經商量過了,這個小動作沒瞞過人老成精的史保全,老爺子抿了。大葉茶,重重呸了。,嚇了單勇和史寶英一跳,單勇抬眼時,那老頭正不善地看著自己,定了定心神,單勇直說道:“不是我砸大家的飯碗,是史老爺子您自己的飯碗都快不保了,難道您一點準備都不做?”
一言激得史老頭噎了。茶,差點噴出來,混了幾十年,擱驢園這地界那是說一不二,還是頭回有個黃口小兒這么對他說話,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撂,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