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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因很吃驚,李令熙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教孩子平等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像她們這樣處于社會頂層的家庭,從生下來起,就在向孩子灌輸著尊卑觀念。
不僅整個家族成員分成若干等級,連仆役也分成若干等級,對每一級的人該有什么樣的態度,什么人不能惹,什么人可以自己解決,什么人不可以親近,對什么人保持什么距離,這些并不是長輩直接給孩子畫一張表、講一堂課教會的,而是通過周圍人對他們的態度,以及對別人的態度潛移默化影響的。
比如,奶娘的孩子通常跟小主人是很親近的,也在府里住著,還跟小主人一起玩,小孩子玩耍難免一時高興忘了形,僭越了尊卑,這時候,身邊的媽媽就會立即制止這種情況,并且會同時教育兩個孩子忘了規矩,沒上沒下。
再比如,伺候李令熙的丫鬟,跟李令熙很是親近,有時候會忘了敬稱,媽媽立刻就會糾正,于是到現在李令熙聽到自己的哪個丫鬟一時嘴快忘了敬稱,自己也會呵斥,說:“你又管我叫“你”,孫媽媽聽見了又要教訓你。”但這也并不是說李令熙就生氣了。那丫鬟則會吐吐舌頭,笑道:“好姑娘,饒了我這次,莫跟孫媽媽說……”
同樣,李令熙的幾個大丫鬟出身宮中,雖然是沒入掖庭的奴婢或者奴婢之女,那也是太皇太后、德妃身邊伺候過,然后給李令熙用的,若是令熙直呼其名,而不叫姐姐,那媽媽們聽見了也是要教訓令熙的,因為那是對長輩們不敬。而掖庭局直接送過來的伺候令熙的。則沒有這個待遇。
等級、資歷這樣細細密密的尊卑觀念、待人的態度,是在平時生活中一點一滴滲透到骨子里的。對于這個時代的大家族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就像日升日落、天黑天亮一樣的自然。那些驟然升到高位的家族搞不清楚這些細膩的約定俗成的規矩,以為自己是上位者,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就會被這些世家看不起,譏笑為暴發戶。
現在李令熙忽然問涵因“為什么?”讓涵因不知從何解釋起好,五歲的孩子,也聽不懂太復雜的東西。什么階級啊、剝削啊,這些連對李湛都不能說,更別說孩子了。難道自己就簡簡單單的說一句:這都是命……
涵因見李令弘也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似乎在期待母親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她知道必須小心回答這個問題,思索一下說道:“就像水能灌溉,土壤孕育作物,世間萬物都有自己責任。”
李令熙皺著眉頭問道:“責任?什么責任?他們為什么跟我們不一樣。”
“世上的人命輕重是相同的。但責任卻并不一樣。農民的責任就是種出糧食,商人的責任就是把貨物轉運到各地,士兵的責任就是保衛國家,你父親現在就在邊疆帶領士兵抵抗匈奴和吐蕃人的入侵。而我們身為世家,身上的責任就是保護我們的族人,讓他們能夠安安心心的種地、生活。”涵因對李令熙說道。
李令弘忽然接口道:“可是我聽師傅說很多地方鬧饑荒。連飯都吃不上,他們辛辛苦苦種出的糧食,自己吃不上。卻供養我們。”
涵因摸摸李令弘嚴肅認真的小臉說道:“我知道你可憐那些百姓,可是如果我們跟那些百姓想的一樣,做得一樣,就能夠盡到自己的責任了嗎?為什么那些地方會鬧饑荒,百姓流離失所。就是因為身為世家之人,忘記了自己的責任。那么族人、百姓就會離他們而去。你們所要想的是,要如何盡到責任,才能不辜負百姓們的供養。”
這里用了一個偷換概念的方法,將兩個孩子追問的制度合理性,轉化成在既定制度下怎樣做才合理。她可沒打算讓孩子們去思考兩千年后人類都沒有答案的問題,更不想讓他們超越這個時代、質疑自己所處的階層,同時也不想他們仗著自己的地位隨便踐踏底層的人。他們只要知道在這樣的社會中該怎么做就足夠了。
李令熙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了。”李令弘則若有所思。涵因被兩個孩子的表情逗樂了,說道:“《荀子哀公篇》有一句話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弘兒,這句話師傅可曾教了?”
令弘搖搖頭,說道:“還在講《毛詩》。”
涵因笑道:“以后你會學到的,族人、百姓就像水,他們供養我們,但是他們也能掀翻我們,所以你們以后做事都要牢記自己的責任,不能夠任意妄為,知道了嗎?”
兩個孩子答了“是。”
涵因笑道:“好了,走吧,我們去看馬,好不好?”說著便領著孩子去后面的馬球練習的場地去了。
張毅正等在那里,給涵因行了禮,涵因說道:“老爺那邊有什么事嗎?”
“一切都好,老爺讓在下夫人,一切都在慢慢操辦,夫人放心。”張毅笑道。
涵因點點頭,說道:“就按照之前所說,你挑出幾個人,專門負責練習馬球,女兵分批送到唐國公府,我會慢慢安排。其他的人就暫時在這里。”
張毅領命。馬球其實是他們平時的娛樂之一,可以說這些私兵各個都是馬球好手。所以李令桓組織馬球隊參加比賽,他們只要稍加訓練配合,就可以直接參加了。反正馬球隊是個幌子,涵因讓他們到長安來是為了以防萬一,并不求他們能把比賽打得多好。
本來李令桓是想跟著涵因一起到莊子上來的,但是他又怕被大夫人發現,才按捺住自己的心情,準備過幾天找個借口溜出來。
“女兵由誰帶領?”涵因問道。
張毅把女兵的頭叫過來,這個女人長相端端正正,中上之姿,穿著男裝,眉宇間有一股英氣,張毅說道:“她叫喬惠娘,父親原先也是個當兵的,不過已經去世了,她從小也練武,吐蕃人打鄯州的時候,她被吐蕃人抓了,又自己逃了出來,正好我們突襲吐蕃人的營寨,碰上了她,她告訴我們吐蕃人營寨的情況,我們一次突襲成功,后來,她一直女扮男裝跟著我們,夫人要選女兵,我就把她安排進去了。”
喬惠娘沖涵因施禮,用的卻是男式的軍禮,單膝跪倒,拱手,說道:“給夫人請安。”
涵因笑道:“快起來吧,以后你要帶著你們一隊的姐妹護衛唐國公府,我已經在唐國公府后巷給你們安排好了院子,平時也不需要你們做什么,不過我出行的時候,要有二十五人跟從。都由你來安排。”
之后,涵因一一閱看了女兵,看她們訓練劈木樁,騎射等等,她們又經過大半年的訓練,已經是訓練很到位了。
涵因又問張毅:“實戰過沒有?”
“帶她們端過一些小賊窩,見過血了。”張毅仿佛說著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不過,西北民風向來彪悍,有的賊甚至連官府都拿不下來,這些女人能有這樣的戰力已經很不錯了,足夠應付一般的突發情況。
涵因點點頭表示滿意。
當晚,涵因便在莊子上住下了。第二天,丫鬟來報,說凈水庵的了塵師太求見。涵因來的當天就已經通知了了塵師太,她要問問賀蘭氏,現在應該叫通慧怎么樣了。
了塵師太個子不高,四十上下年紀,臉上帶著近于諂媚的笑,對涵因身邊的丫鬟都點頭哈腰的,說話細聲細氣,聲音柔和,只是顴骨有些高,嘴唇偏薄,看起來帶著些刻薄的樣子,總覺得和她的法號了塵并不想配。她見到涵因變一副很夸張的吃驚樣子,雙手合十念了幾句“阿彌陀佛”,便說道:“夫人莫怪貧尼大驚小怪,夫人是菩薩相貌,必定是有大富貴的人。”
涵因知道她不過是想要多要些香火錢,只是淡淡的笑道:“師太說笑了。其實今天請師太過來說話,只是想知道通慧的情況。她現在的修行怎么樣了?”
了塵師太笑道:“通慧開始的時候一直耐不得清苦,不肯老老實實的參悟佛法,還曾想偷偷逃走,被寺尼們發現才未成功,貧尼規勸了多次,才漸漸好了,現在每日安心修行,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浮躁了。”
涵因知道她必然是要向自己邀功的,點頭稱許道:“這都是師太細心規勸教導的功勞,若是她修行有一天小有所成,師太便真是做了一件大功德了。”
“多謝夫人稱贊,貧尼不敢當。只能勸她們一心向佛,了斷塵緣,到底她們能不能開悟,只能看她們每個人的緣法了。”了塵笑道。
涵因對蘭兒說道:“把要給凈水庵的布施拿來,還有以后每月的香火錢再加兩成。”
了塵見了銀子喜之不盡,對涵因再三道謝。
涵因笑道:“通慧的修行就靠師太了,希望師太多多盡心。”
了塵笑道:“這是自然,夫人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