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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因和長房幾個媳婦一一見過禮之后,被太夫人請到上座。太夫人又叫小輩們前來拜見客人。來的都是未嫁的女孩子,和七歲以下的男孩,長房嚴格遵守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不管嫡子、庶子,到了七歲都必須搬到外院去開蒙讀書,不在自己母親身邊養著,只早晚過來給長輩問安。涵因早已準備好了見面禮相贈。
幾個女孩都是斂神屏氣,規規矩矩的跟涵因行禮,接了見面禮便安安靜靜的站在自己的母親身后。一個個都低眉順眼的,一言不發,也看不出來各自的性情。
初次相見,彼此之前也沒有過什么聯系,太夫人和眾媳婦干巴巴的陪著涵因聊著家常,還有長安的一些風俗。
二夫人雖然也是庶子媳婦,但她是太夫人的親侄女,因此反倒最得寵,說話的口氣也比其他幾個媳婦輕松隨意些,也跟著涵因和太夫人的話頭湊趣,有她在倒不顯得冷場。
倒是大夫人這個長房長媳仿佛一個泥塑木雕的菩薩,面無表情的坐著,偶爾涵因和太夫人的談話中有些事是她管的,等問到她,她才回答,多一句也不說。
其他幾個媳婦也靜靜的坐在一邊,涵因暗中觀察,三夫人和五夫人坐著無聊,眼神都已經有些渙散了,就差打起瞌睡來,四夫人則是因為涵因在聊天中有時提起鄭家,太夫人就會問到她鄭家那邊的一些情況,她也只好打起精神來,小心的應對。
聊了一會兒,涵因見那些孩子們站了半天,想著她們也該累了,最小的女孩子明顯已經有了疲態,身子微動。看起來是在換腿撐著。
涵因便笑道:“我們大人聊天,多是些無聊的事,何必讓孩子們在這陪著,還是讓他們下去休息吧。”
太夫人方點了頭:“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女孩子們如蒙大赦一般退了出去。
涵因又隨便跟太夫人聊了一會兒,就到了午間擺飯的時候。眾媳婦也都松了一口氣。
涵因在這邊跟女眷們聊天,李湛則在和隴西李氏現任的族長李詢打著機鋒。
十多年前,李湛曾經見過李詢一面,那時他在軍中,奉父命來拜見李家長房族長。便是李詢的父親李時元,見李湛才思敏捷,頗為贊賞。便叫自己的長子出來跟李湛見面,探討學問。李湛悟性高,觸類旁通,每發議論總能出人意表,別出心裁。而李詢則博古通今,學富五車,很多生僻的引典,他都能信手拈來,兩人不分高下。
如今隔了這么多年,李詢成了族長。而李湛則繼承了唐國公的爵位,并且成了四品大員。
兩個人從班固的《白虎通義》到孔穎達的《五經正義》探討了許久,前一個是東漢章帝時期的經學著作。后一個是世宗時期編纂融合了圍巾南北朝時期各經學家觀點的一部儒家經學著作,李詢旁征博引,李湛思路開闊,舉一反三。
李詢笑道:“沒想到族弟為官多年,學問依然沒有放下。那時父親就說,若是你精研學問。他日必能開宗立派。”
李湛忙擺手道:“伯父謬贊,李湛不過是俗世微塵,哪能窺得大道,讓兄長見笑了。倒是兄長的學問愈發融會貫通,當是這些年厚積薄發,想來必有大成。”
“哪里哪里,鄙人可不敢當,這些年俗務纏身,荒廢了學問,真是羞愧不已。”李詢謙虛道。
兩人又相互吹捧了對方一番。
不過有好感歸有好感,但涉及到了具體的利益問題就沒的商量了。
李湛趁機對李詢笑道:“兄長眼界開闊,身在涼州,目及朝堂,也該知道當今天子之所急。”
李詢一聽這話,精神馬上戒備了起來,對李湛笑笑:“邊陲小地,偏居一隅,不過是坐井觀天罷了,怎么敢妄揣天意。”
“哎,兄長過謙了,隴西李氏以姑臧大房為首,姑臧大房族人又以兄之馬首是瞻,族兄之一舉一念可謂是小則惠及鄉里,大可造福百姓,有功于國。”李湛笑著,隨手又奉上一定大帽子。
李詢卻不肯接茬,笑道:“族弟過譽了,這都是皇上勵精圖治,歷任刺史、縣令感沐皇恩、盡心治理地方的功績,兄何德何能敢貪天功?切莫再如此說,鄙人當不起,說出去圖遭人笑矣。”他這話的意思就是,這些事情都是你們地方官的責任,地方上治理的如何,不關我的事,可別扯上我。
李湛被婉拒,并不氣餒,繼續說道:“李氏大族,世居姑臧,突厥人進犯時,李家組織人手助官府守城,災荒之年,又常舍米糧,免除窮困戶的債務,州縣百姓皆感念李家之恩德,歷任刺史想要做出一番功績,也要仰仗族長的指點。小弟不才,初來乍到,不通本地風俗,怕是要時常來請教兄長。”
李詢笑道:“族弟何必如此客氣,為兄一介布衣,那里懂得政務,也不過懂得些家務,鄙人只知道,子曰‘三年不改其父之道’,先人所定的規矩,必然有其道理,因此鄙人處理家務,不敢稍違祖宗之法和先父的教誨,先圣所言也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若是族弟不嫌為兄淺薄,以鄙人的愚見,‘蕭規曹隨’當是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能保一方百姓之安樂。”
李詢的意思就是讓李湛安生些,別的刺史怎么做的,你也怎么做,別生事,我們也不會找你的麻煩。李湛一個勁兒的套近乎,不叫族兄,而直呼兄長,李詢卻不接茬,只稱李湛為族弟,自稱為鄙人,顯然并不想跟李湛太熱乎。
李湛壓住心頭漸起的火氣,好言解釋道:“小弟如何不想效前輩之法,只是,如今西北大軍換防,兵戶也都對調安置,但退回的土地卻不夠新來的兵戶安置,如今小弟已經組織人手開荒墾田,但幾萬人張著嘴要吃飯,府庫存量已經告罄,荒地雖然可種,卻不能解燃眉之急。所以今天是來想兄長討個法子。”李湛見他不接自己拋出的高帽,干脆不再繞彎子,把現在的情況直說。這土地本來李家就吞得最多,現在的爛攤子是你弄出來的,你不出錢,讓我怎么辦?
顯然李詢并不認為這件事要李家來負責,涼州大小世家趁機吞沒土地的有多少,這種情況又何止涼州一地,全隴右的世家都抓住了這個機會,怎么偏就李家被盯上,何況這種事情自家不做,別家也會做。至于沒法安置的兵戶,那也是皇帝自己搞出來的事,好好的非要把人家連根拔起,其中也有不少李家人,那地本來也是李家族中的,憑什么不該由李家族中收回。再說,也不過十來萬人,那年災荒的流民沒有這么多,既然是朝廷弄出來的亂子,自然該朝廷收拾。朝廷就該撥款撥糧把人安撫住才是,怎么能把這件事扣到李家頭上來。
李詢嘆了口氣,笑道:“我也能體諒族弟的難處,不過為兄也有為兄的難處,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隴西李氏姑臧一房,光涼州就有上萬人,都是指著族里生活,這還不算依附于李家的門客佃戶部曲,這么一大家子人,人人都要吃飯,分多一分少一分都有人抱怨。家里也難啊,涼州本來就是貧瘠之地,加上這兩年年景不好,不是旱災就是飛蝗,各個莊子上的出產都少了一半還多,佃戶們不僅交不上糧食,還要從家里借,哎,都是可憐人,也不能看著他們餓死,也只好我們儉省一些。就這樣,還有族人時常來吵鬧,還有人來求米糧糊口,為兄已經是不勝其煩,但大家都是一家人,他們都舍下了臉來,少不得要相互接濟幫忙。”
李詢終于自稱了一句為兄,卻為的是暗諷李湛跟那些人一樣是過來找長房打饑荒的。
李湛何嘗聽不懂這個意思,不過他宦海沉浮多年,臉皮的厚度還是很經得起考驗的,臉色絲毫不變,笑道:“也難為族兄籌謀了,不過若是那些兵戶仗著人多鬧起事來,小弟來此地時日尚淺,也調不動什么人手,恐怕也阻攔不住啊。再過不到一個月,田間的小麥也要收獲了,若是那些兵戶餓了肚子,不管不顧的鬧將起來,怕是受損失的還是族中啊。”
李湛還是好說好商量的口氣,但是言語之中卻帶了威脅之意。李詢聽他如此說,面色微微有些沉了下來,想了想說道:“不過是些江南的蠻子,能鬧出什么事來,族里的部曲、佃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敢來惹我家,不才身為族長,自當組織族人自保,相信就算有些族人行動過激,朝廷也會體諒我們的難處,免于責罰。”這段語氣生硬,是在回應李湛的威脅,繼而口氣轉軟,笑道:“當然,既然是族弟初來乍到,又是頭一次跟我開口,我這個作族長的,也少不得要幫一幫你,畢竟祖上早已聯了宗,都是一家人,你做這個涼州刺史,我們多少也要幫幫你,你的考評若是不好,人家也會說我們隴西李氏人才不濟。這樣吧,庫里還有些存糧,你盡管悉數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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