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紅紋來給靖國公取東西。
見大太太在屋里,便走進去一下子跪在大太太面前。
大太太卻仿佛沒看見,只忙著逗弄架子上的鸚鵡,不妨被那鸚鵡鉗了一下手。她勃然大怒,狠狠把那架子摔在地上,罵道:“忘了本的畜生,白喂了你這么多年,倒反過來咬我。”那鸚鵡的翎毛被拔掉,不能飛起,只好“嘎嘎”的叫著撲棱著翅膀滑到一邊的桌子上。
紅紋知道大太太是在罵她,她了解大太太,她越是怒,越不能解釋,否則怒氣更甚,一定要讓她把火撒完了才行。她便只把頭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等著大太太的怒氣過去。旁邊的徐媽媽也只是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過了一會兒,大太太的氣漸漸平了,呼了一口氣,轉過身靠在榻上,瞟了一眼還跪著的紅紋,冷笑道:“還跪著做什么,老爺讓你取的東西拿好了?”
紅紋并不答這話,只是一個勁的磕頭,抽抽噎噎不停,說:“太太饒過我這一遭吧。我并沒有歪心。我是忠于太太的。”
大太太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揮手說道:“罷了,你回去吧,好好伺候老爺,以后自有你的前程。”
紅紋最清楚大太太的手段,忙跪著往前蹭了幾步,抱著大太太的腿說道:“太太還是叫我回來吧,我一輩子伺候太太。”
大太太看著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年的丫頭,終是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說道:“你從小長在我身邊,當女兒似的,原本想著給你籌謀一件好親事,把你風風光光嫁了,也算盡了你我主仆一場的情分。誰知道……”
紅紋淚流滿面,說話斷斷續續:“我何嘗不解太太待我的一片心,只是沒想到……紅紋發誓,這一輩子都會忠于太太。”
大太太的眼里也微微有些濕潤,虛扶了她一把:“起來吧,地上涼。”平靜了一下又說道:“老爺夸你伺候得妥帖,我也放心。你就去吧,名分么,到時候我自會為你做主。”
“紅紋不敢要什么名分,只求……”
大太太一擺手打斷了她:“好了,你好歹也是我身邊出去的,又比她們誰差些,偏沒個氣性的。好了,就這樣吧。老爺那邊事忙,你就快回去吧。老爺身邊的事,你要經心。”
紅紋自然明白大太太的意思,忙應了。后來,大太太見她一如從前般乖順,傳消息比其他人更準更快,也漸漸放下心來。
涵因還是早晚向老太太、太太請安如常,也并不見她有憂慮之色,似乎并不知道鄭家族譜的事。大太太想漸漸疏遠她,她卻似渾然不覺,說話還是一貫的不亢不卑,倒讓大太太猶豫起來。之前她待涵因很好,現在突然冷淡了,若是有人聽說了他們兄妹的處境,難保有人說自己勢利小氣,這有何必,于是反倒待涵因更親厚了,只是不提讓涵因回去幫著二太太管家的事。
涵因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但她并不埋怨大太太,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鄭家的族人還是她的血親尚且是那副嘴臉,如果換做是自己,怕是更有一番考量。現在自家前途未明,兩個哥哥還要指望著靖國公提攜,入族譜一事也少不得靖國公出力,只好這樣先耗著,等哥哥們的考試結束再說。
皓軒并不清楚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只覺得家里人對涵因越來越滿意,他原來曾聽見兩個大太太房里的兩個小丫頭在私下議論,說大太太對涵因很滿意,若是涵因的兩個哥哥這次通過科舉某個一官半職,說不定就會讓涵因過門做少奶奶。他跟鄭鈞、鄭欽兄弟兩人相處時日已經不短,清楚兩人的才學能力,因此對此事越來越有把握。
這日,涵因和皓寧正陪著大太太聊天,皓軒進來請安。
大太太見自己的兒子氣宇軒昂、一表人才,心中歡喜,面含笑容叫他坐下,讓丫頭們端來糕點:“去見過老太太了嗎?”
“去過了,老太太那里沒事,打發我趕緊過來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點點頭:“你這些日子都住在國子學里,只我回來那天才跑回來一趟,之后又匆匆忙忙走了。你姨父讓我帶給你的東西,已經叫錦芳拿回去,你可見了?”
“是,已經看過了,正想著給姨夫寫信道謝。”皓軒笑著回道。
大太太滿意的點點頭。
皓寧湊上來抓著皓軒的手臂撒嬌道:“哥哥也不來陪我們玩了,怕是把我們忘在腦后了吧。”
皓軒笑著說:“最近和老師探討學問,總是不得空。不過再怎么忙,我也不敢忘了妹妹。”說著掏出兩個木雕的墜子,一枚是羊,一枚是猴,雕得活靈活現,煞是可愛。他把那只小猴墜子給皓寧說:“拿去玩吧。”又把那只雕羊的墜子遞給涵因說道:“這個是涵妹妹的了。”
涵因接過來仔細端詳,那木墜子的底部刻著一個“周”字,這便是出自西市“老周頭”的手藝人,這人雕工一絕,卻有個怪癖,客人必須入了他的眼,他才給雕,否則憑是你出天價,他也不雕,而且不論大小每次只雕一樣,而且每次做完,必要等2個月再雕下一樣,一年下來也出不來幾件。因此他的每件東西不論大小價錢都極高,偏偏長安的貴人們還爭相購買。
去年大太太過壽,皓軒送了一件這個人做的根雕的杯子,拙樸有趣,很是惹人喜愛。涵因見了,便隨口說若是這等工藝的墜子豈不比金啊玉啊佩著更脫俗。沒想到皓軒便把這事放在心上。他這回一下拿出兩個,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她忙笑著接了,口中稱謝。
皓寧笑嘻嘻的說:“我上回不過提了一提想要些集市上的玩意,難為哥哥想著。”
大太太點了點皓寧的腦袋,板著臉教訓道:“你也忒多事,這天氣像下火似的,從學里到市集,再繞回來,這一大圈,就為了你這點玩意曬壞了你哥哥,可如何是好。”
皓寧吐了吐舌頭。
“不妨事,只叫小廝們去買的。”皓軒忙答道。大太太臉色這才放松下來。
涵因感到大太太雖沖著皓寧罵,眼角的余光卻是掃向自己的,不知道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墜子的來歷。
她不想討沒趣,便站起來說道:“舅母,容媽媽說今天要教我一種新針法,我這便回去了。”
皓軒見她要走,出言攔道:“也不是什么要緊事,不如在這里吃飯了再去。”
大太太笑著對皓軒說:“你懂什么,針線是女兒家一輩子要操持的東西,怎么是沒要緊呢。”轉過來又對涵因說:“你去吧,針線雖要緊,只是別累著了。”
涵因點頭答應便退了出來,還沒出屋子便聽見大太太說:“既然學業忙,你這幾個月就別進來了。只在初一、十五給老太太請個安便完了,過了中秋就去吧。你父親正謀劃你門蔭入仕的事情,你也好歹正經作幾篇文章出來呈給翰林院的大人們……”
涵因在自己屋里繡了半日,眼見日頭西沉,院門即將落鎖,皓輝才匆匆趕來。
“妹妹這些日子可好。”皓輝站在窗邊,夕陽的余暉灑下,為他蒙上一層柔和的紅色光芒,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很好,勞大哥哥惦記了。”
“剛才就想趕快過來,只是太太那邊有事耽擱了,出來才知道這么晚了。”皓軒淡淡的淺笑還是那樣溫暖。
“大哥哥好久不回家,多在太太身邊盡孝也是應該的。”涵因把針線放下,從旁邊的匣子里拿出一雙做得極其精致的青色緞面男鞋,其上繡文竹圖案,一看便是加了工夫的:“路上閑時做的,哥哥湊合著穿吧。”用布包好交給皓軒。
“路上還作這些,累壞了可怎么辦,以后可不能這樣了。”皓軒珍而重之的接過鞋,看上面的針腳刺繡果然比涵因第一次送他那雙做得好多了。雖是板著臉嘴上說著批評的話,眼角眉梢卻洋溢著笑意。
涵因見他這樣不由也笑了,點了點頭,半天哼出一個“嗯”來。
“最近都會在國子學里溫習功課,等這一陣子過去,我再來看妹妹。”
“我聽三哥說,有一日你們在酒樓吃飯,聽見另一桌的寒門學子說我們高門子弟只會憑祖上的根基入仕,不經過科舉考核并沒有真才實學。之后大哥哥便拼了命,難不成大哥哥也要下場比試不成?”涵因不過隨口一問,不想皓軒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妹妹冰雪聰明,只是千萬別告訴了別人,父親知道了定是不許的。我編了個名字考了鄉供。此次便是跟那些寒門學子一比高下。”皓軒俊朗的臉上露出一股動人心魄的豪情。
涵因也為他的情緒感動:“上上個月恩科加開了一場,想不到一次就過了,不過哥哥大才,小小鄉試,不在話下。”
“我有爵位在身,國子學必不會給我生徒資格直接參加春闈。所以只好這樣了,所幸查的不嚴。”雖然皓軒并不喜形于色,但眼底的小小得意還是瞞不過的。
“祝大哥哥此番力壓群雄,馬到成功。”
皓軒的眼睛亮了亮:“多謝妹妹吉言了,只是這段時間不能常來看妹妹了。”
“大哥哥放心,涵因會好好等著哥哥金榜題名的。”涵因口氣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樣。
皓軒見她溫和的笑著,眼神中卻流露出絲絲落寞,不禁一陣心疼,口里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定定的望著她。
涵因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溫柔,心中忽的百感交集,竟沒有勇氣和他對視,忙低下頭看手中的繡活,避開他的目光。
這時,打更的梆子響起,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
涵因回過神來說:“院子要落鎖了,大哥哥還是快回國子學吧,否則天色黑下來,路上就不好走了。”
皓軒點點頭,待還要說些什么,錦芳進來了說道:“公子,車已經套好了,外頭的正請示是不是現在就走呢。”
“我這便回了,妹妹保重。”皓軒終是沒說出什么,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