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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九章 北涼四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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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請訪問  涼州虎頭城,儼然成了第二座中原釣魚臺。

  只是那一次是在中原大地上勢如破竹的徐家鐵騎受阻,這一次是北莽馬蹄密密麻麻擁簇在城外的龍眼兒平原。

  南院大王董卓親自帶著一標烏鴉欄子,巡視在后方蓄勢待發的一支攻城步軍,在這個胖子身邊還有一對身份尊貴的年輕男女,其中那個像病秧子的年輕男子身份有很多重,個個都不簡單,北莽四大捺缽里的春捺缽,南朝幕前軍機郎的領頭羊,棋劍樂府的卜算子慢,當然最根本的身份,是拓拔菩薩的長子,拓拔氣韻。那個剛剛正式被葫蘆口先鋒主將種檀奪走夏捺缽頭銜的女子,叫耶律玉笏。這對男女,差一點就在葫蘆口外,成功算計了深入兩國邊境腹地的徐鳳年,可惜袁左宗領著一萬大雪龍騎軍趕赴戰場,讓他們和那位太平令功虧一簣。

  董卓拿馬鞭指了指虎頭城,說道:“對外號稱兵甲器械能夠支撐十年戰事的虎頭城,不到半年,絞車木檑就已經耗盡,磚檑泥檑也用掉大半,被我方砍斷的鐵鸮子、拐槍、拍竿不計其數。城頭床弩只剩下三張還算完整,已經損毀弓弩更是已經堆積成山,當然,城內中小型的踏弩輕弩肯定還有不少,庫存箭矢也仍有數十萬之多。但是相比當年甲士不超十萬、但是擁有三十萬百姓的襄樊城,虎頭城有個致命缺陷,人太少了。弓弩是死的,壞了,可以去庫存搬運嶄新的,虎頭城的北涼邊軍不是神仙,臂力已經遠遜初期,如果你們兩位有機會就近觀戰,應該可以看到絕大多數城頭弓手用以挽弓的那只手臂,都綁上了結實繃帶。說句難聽的,只要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董卓大搖大擺站在城外一百步,估計都沒幾個神箭手能夠透甲殺我了。”

  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藥味的拓拔氣韻神情凝重,不置可否。

  給陛下親口剝奪了夏捺缽,所以耶律玉笏賭氣跑來虎頭城“散心”。她神情玩味地瞥了眼這個自己遠在王庭也如雷貫耳的胖子,三十五歲的南院大王,手握百萬兵權,等于跟老涼王徐驍和兩遼顧劍棠加起來的兵力差不多了。正是這個家伙執意要先打北涼,弄出了這么大動靜,害得陛下和太平令都承擔了莫大壓力,結果除了東線上楊元贊勉強屬于功過相抵,其余兩條戰線都黯然失色,尤其是董胖子本人,硬生生被一座虎頭城擋在涼州關外。連不過損失了幾千人馬的柳珪,都已經在西京廟堂上給人罵成老狗了,仍是暫時沒有人有膽子彈劾主帥董卓,耶律玉笏很好奇這個私底下稱呼陛下為皇帝姐姐的胖子,還能扛多久。

  董卓看似隨口提到了三個月,對廟堂規矩門兒清的耶律玉笏門心中冷笑,已經淪落到要她和拓拔氣韻幫忙傳話給某些人的地步了嗎?或者說對董卓寄予巨大期望的皇帝陛下和太平令也開始按捺不住了?

  拓拔氣韻終于開口說道:“董將軍,我去過龍眼兒平原的西北大營了。”

  董卓嗯了一聲。

  一想到那個所謂的西北大營,耶律玉笏頓時覺得有些惡心,什么大營,就是堆放病患和尸體的地方,就是堆放!南朝二十年積攢實力,都一股腦傾斜在進攻尤其是攻城物資上,否則也不能一口氣掏出近千架大大小小的投石車,但是對待戰陣傷員,北莽從來就不擅長,也不講究。烈日當頭,身披一具華麗金甲的耶律玉笏已經汗水淋漓,她對戰爭天生就有一種向往,向往那種在馬背上互換生命的快感,向往那種一箭釘入敵人頭顱后背的穿透感,耶律玉笏見慣了死人,可心志堅定如她到了西北大營,仍是差點忍不住嘔吐,一車車從戰場上拖拽下來的尸體,一律丟入挖好的大坑,可能傷兵就躺在坑外不遠處痛苦哀嚎,許多被守城器械弄得血肉模糊的傷兵,苦苦哀求給自己一個痛快的死法。

  當時拓拔氣韻站在一座已經疊有七八百具尸體的新坑邊緣,跟負責潑灑石灰的士卒要了一盆。以一塊厚重棉布蒙住嘴鼻的耶律玉笏,看著這個春捺缽面無表情地撒出一把把石灰。

  她突然發現自小就比草原男兒還要鐵石心腸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后,竟然破天荒有些傷感。

  拓拔氣韻思維跳躍得很厲害,轉移話題緩緩說道:“董將軍打北涼,急了,但是打虎頭城,緩了。”

  游牧民族本身的韌性和作戰習慣,讓北莽對糧草的低需要,遠遠超出中原騎軍的想象,起碼北莽現在仍是不缺糧草。但是如果能夠秋高馬肥的季節舉兵南下,陷入僵局形勢下,北莽可以更加游刃有余。拓拔氣韻不想說太多的馬后炮言語,何況董卓和太平令為何要開春就南下,自有其道理。拓拔氣韻真正想要說的是后半句話,如果董卓的東線一開始就不計后果地攻城,先一鼓作氣拿下虎頭城,如今情況就不至于這么騎虎難下。這不是拓拔氣韻指責董卓打虎頭城不出力,事實上董卓的部署沒有任何問題,但董卓既然是南院大王,是百萬大軍的主帥,就應該拿出更多天經地義的戰果。

  董卓點頭道:“一開始,我是懷疑虎頭城內除了諜報上的那幾千精騎,還隱蔽有一支鐵騎,比如舊屬典雄畜后來劃分給齊當國的六千鐵浮屠,我甚至還懷疑過,北涼那兩支人數總計在九千上下的真正重騎軍,最少會有一支藏在虎頭城內。因為我覺得褚祿山既然敢把都護府放在虎頭城背后的懷陽關,肯定是要跟我來一場硬碰硬的大仗。要在虎頭城以南柳芽茯苓以北,跟我打一場輕重騎軍都將出現的大戰。”

  董卓沉聲道道:“直到那場各懷心機的設伏戰,我先是用四千騎軍在牙齒坡作為誘餌,茯苓軍鎮主將衛良果然貪功冒進,被八千騎伏軍沖亂陣型,如果不是那個北涼小都尉乞伏龍關壞事,太過英勇,愣是給他幫茯苓騎軍打開了突破口子,否則接下來北涼的伏兵也該準時進入戰場,而我的董家騎軍也會隨之而動,最終在那處戰場上,我能夠一口氣把茯苓柳芽兩鎮兵馬加上懷陽關有生力量,甚至連虎頭城騎軍都一并勾引出來,如此一來,就會變成雙方騎軍互換的局面,就算我董卓更虧,但只要打掉了虎頭城以南那條北涼騎軍防線的機動性,虎頭城打不打,就都不是問題了。”

  董卓自嘲道:“也許北涼都護府很多人會在心中罵那個乞伏龍關的小都尉,力氣用錯了地方,但其實是讓涼州僥幸逃過了一劫。一座虎頭城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后那幾支不求殺敵只求牽制的靈活騎軍。我董卓現在也不確定是我想太多了,還是褚祿山運氣好,或者其實就是比我想得更多。”

  耶律玉笏皺眉道:“就不能全線壓上,連茯苓柳芽兩鎮一起攻打?反正我們兵力占據絕對優勢,不打白不打!”

  董卓一笑置之,沒有解釋什么。拓拔氣韻搖頭道:“不是不能孤注一擲,但是意義不大……”

  就在拓拔氣韻正要給耶律玉笏解釋其中具體玄機的時候,董卓沿著步軍方陣后方的邊緣地帶,策馬奔向一支灰頭土臉的車隊,那名負責監督手下搬運戰場尸體的千夫長看到南院大王后,快速翻身下馬,跟董卓稟報了戰況。原來是這些尸體都是從入城地道中拖出來的,北莽攻城投石車攻勢有間歇,但是這項“上不得臺面”的攻城舉措就沒有停止過,但是始終沒有顯著效果,除了初期有一支五百人兵馬進入過虎頭城,但是很快就給巡城甲士截殺,其余都是死在地道內的狹路相逢,或者是給守株待兔輕松堵殺在洞口。據悉守城主將劉寄奴早有準備,在城內各處要地事先挖出了十余個深達三丈的深洞,讓耳力敏銳的士卒待在其中,只要北莽穴師和甲士在四周數百甚至千步以內有所動靜,都可以第一時間捕捉到戰機,之后是橫向鑿洞設伏還是以風車扇動濃煙石灰,都輕而易舉。

  那名千夫長因為在沖陣蟻附中失去一條胳膊,才退居二線擔任此職,獨臂漢子在稟報完大致戰況和死亡人數后,眼睛微紅,低下頭后輕聲道:“大將軍,先后十六條地道,加上這一撥,咱們死在地下的兄弟已經快有五千人了,值嗎?能戰死在那虎頭城的城頭上也好啊。”

  董卓淡然道:“你們去西北大營吧。”

  獨臂千夫長抬起僅剩的胳膊擦了擦眼睛,上馬后帶著堆滿尸體的車隊漸漸遠去。

  耶律玉笏心中沒來由冒出一股怒火,深呼吸一口氣,對這個南院大王問道:“北涼當年打青州襄樊城那會兒,就是挖掘地道的行家里手,既然會攻,防御起來自然也不是雛兒。何況城內那幾千養精蓄銳的北涼騎軍,明擺著都還上過城頭,就算有幾百人活著進入到城內地面,又能如何?”

  董卓笑了笑,似乎刻意不想去提及那沒能建立寸功的五千死人,說道:“前兩天城內有一支騎軍部隊,已經不得不登城參與防守了,他們下馬作戰的實力比起疲憊的步卒,確實要超出一大截,我本來有兩名千夫長已經帶人攻上城頭,兩者兵力相隔不過四百步,差一點就能在城頭站穩腳跟。”

  董卓拇指食指抵在一起,“就差這么一點點。”

  拓拔氣韻無奈道:“這一點點機會,是董將軍下令我方每一名千夫長麾下傷亡幾乎達到四百人才能撤退,以這種巨大代價換來的。”

  董卓笑道:“這不是還沒有過半嘛。”

  耶律玉笏用近乎質問的語氣不客氣問道:“敢問大將軍,死在自己人刀下的草原兒郎,有多少了?”

  董卓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千夫長有三名,百夫長就多了,連同普通士卒加在一起,如果我沒有記錯,到昨天為止,有兩千七百人。”

  耶律玉笏怒道:“你就不怕引發兵變?!”

  董卓反問道:“殺了這么點臨陣退縮的廢物,就要嘩變?”

  耶律玉笏冷笑道:“確實,將軍握有十萬幾乎沒有什么損傷的董家私軍,本身又是用兵如神細致入微的名將,一定可以扼殺苗頭。”

  拓拔氣韻開口道:“別說了。”

  耶律玉笏欲言又止,看到春捺缽的不悅表情后,她終于不再繼續挑釁那個在自己看來名不副實的南院大王。

  兩騎跟董卓告辭離開。

  耶律玉笏轉頭看著那個原地停馬的壯碩身影,低聲道:“這個胖子,帶兵就這么回事了,當官倒是真有能耐,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還不忘記順著某人的意愿,在虎頭城下把那些草原悉剔勢力一點一點打。一名千夫長消耗了從部族帶來的嫡系兵力,可在快速輪換之下,后續兵馬從哪里來?要么是從南朝軍鎮中補充抽掉,給摻了沙子,要么就是干脆兩支殘部混淆在一起。按照這么個法子打下去,大悉剔能不變成小悉剔?”

  耶律玉笏臉色陰郁,咬牙切齒道:“都是南朝那些中原遺民帶來的風氣,離陽趙室是拿廣陵道用來從地方藩王武將手中收回兵權,咱們也不差嘛,草原悉剔個個在此地傷筋動骨,就算以后踏破北涼進入中原,手頭還能剩下幾個自己人!”

  拓拔氣韻笑了,“你啊,牢騷太盛防腸斷。”

  耶律玉笏怒目相向,“你還笑得出來?!你以為你們拓拔姓氏就能置身事外?!”

  拓拔氣韻搖搖頭,笑著不說話。

  獨自在烏鴉欄子護衛中望向虎頭城的那個胖子,視野中,攻城步軍如一波波源源不斷的潮水涌去,然后潮水順著城墻激蕩出浪花后,向上漫延。

  他招手喊來一名隨行的年輕幕前軍機郎,說道:“傳令下去,一,從今天起停止挖掘地道。二,步軍加大攻城力度,白天傷亡過半才能撤出,夜間攻城則不以戰損作為后退前提,每名千夫長只需要虎頭城下堅持進攻一個時辰即可。三,傳消息給西京,整個南朝,無論姓氏是甲乙丙丁,只要在品譜之上的家族,都要拿出所有窖藏酒水,用以東線大軍傷患的治療傷口,記住,是南朝所有家族所有酒水,若有人私藏一壇,一經揭發確實,家族品第由甲字降為乙字,以此類推。四,今晚我要召見東線所有不在戰場上的萬夫長和千夫長。”

  那名軍機郎迅速離去傳達軍令。

  董卓沉聲道:“耶律楚材!”

  一名虎背熊腰臨時充當烏鴉欄子頭目的校尉趕忙策馬靠近,這一次這個既是北莽皇帳成員又是南院大王小舅子的武將,沒敢嬉皮笑臉,只要姐夫喊他真名,那就意味著是有大事要發生了。他耶律楚才的姐姐便是董卓的大媳婦,同是耶律姓氏,比起耶律玉笏卻要金枝玉葉很多,但是兄妹二人比起那個聽說跑去離陽中原游手好閑的耶律東床,距離那張椅子就要更遠一些,耶律楚才也從沒有那個奢望,從小就想做個馳騁沙場的純粹武將,有了董卓這個很對胃口的姐夫后,這幾年在董家軍中可謂如魚得水。不過這次南征北涼,一向很好說話的姐夫死活都不肯答應他做先鋒,這讓耶律楚材很是受傷。甚至前不久董家親軍奔赴流州也沒有他的事情,耶律楚材這段時間幽怨得像個守活寡的娘們。

  董卓瞥了眼這個小舅子,笑瞇瞇道:“給你一個活,就是路途有點遠,接不接?”

  耶律楚材小心翼翼問道:“有軍功拿不?”

  董卓說道:“不一定。”

  耶律楚材果斷道:“那不去!”

  董卓笑道:“不去也行,反正明天你一樣有機會攻城。我換人就是了。”

  耶律楚材滿頭霧水,“攻城?”

  董卓點了點頭,“我董家一萬兩千步卒,都交給你,明天開始攻打虎頭城。”

  耶律楚材驚訝得張大嘴巴,以他的身材來說,那真是一張血盆大口了,跟他姐姐的花容月貌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真不像是同父同母生出來的。耶律楚材突然眼神炙熱起來,也不稱呼董卓為姐夫,而是畢恭畢敬喊了一聲大將軍,“末將是騎軍出身,讓我去下馬攻打城池還是算了,末將決定了,就接第一個活!”

  董卓凝視這個家伙,心平氣和道:“八萬董家騎軍都交給你,以最快速度趕去葫蘆口外,雖然那邊我早有安排人馬盯著,但是我仍然不放心那里。還有,在你走之前,先寫好一封遺書,如果你死了,我對你姐姐也好有個交待。”

  以玩世不恭名動北莽的耶律楚材咧嘴笑了笑,握緊拳頭在自己胸口重重一捶,“大將軍,如果……末將是說如果沒能回來,沒有機會看到大將軍和我姐姐的孩子了,以后告訴他們,他們的舅舅,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讓他們騎在脖子上玩耍。”

  董卓猶豫了一下,“要是葫蘆口那邊有你沒你都一樣的話,你別逞強。既然喜歡孩子,就自己娶個媳婦生去。”

  耶律楚材點了點頭,策馬離去。

  董卓依舊紋絲不動沒有誰能夠聽到這個胖子的自言自語,他在反復念叨著一個數字,“三十八,三十八……”

  虎頭城,靠北位置最為巍峨的幾棟瞭望高樓箭樓,成了北莽投石車重點針對的目標,而主將劉寄奴所在的那棟樓位置要更加靠后,投石車造成的威脅不足以致命,倒是參與攻城得以臨近城頭的那些北莽神箭手,都因自己一箭射中此樓引以為傲,雖然不會計入戰功,但是撤出戰場后,都會被當作英雄對待。

  劉寄奴站在那張擱有虎頭城地圖的桌子旁邊,地圖上已經標識出各種戰場細節,例如城墻破壞程度,失去床弩的地帶,已經經過數次匆忙填砌的危險城垛,等等。劉寄奴盯著城防圖的東北一帶,在此地床弩率先盡毀后,最近半旬以來,北莽就在不放棄正北方向攻城力度的同時,著重加大了此處的進攻密度和厚度,大量攻城器械開始從西北轉移傾斜到東北。

  一名巡城校尉大步走入樓層,大聲笑道:“將軍,這幫北莽蠻子真是不長記性,今日又死了七百多只‘老鼠’,悶死一小半,等末將帶人下去后,都沒怎么花力氣就宰光了。老規矩,那條地道也給咱們填嚴實了,而且附近地帶,也會有兩名穴師和一標騎軍日夜盯著。”

  劉寄奴點點頭,抬頭問道:“懸掛在城樓望樓墻外的答雷,已經都用光了?”

  答雷是一種中原應付攻城的特殊軟簾子,由粗麻緊密編織而成,涂有泥漿防火,對付投石和火箭都有很大功效。虎頭城的城墻雖然堅固異常,但是如果沒有大量答雷減緩飛石的巨大沖擊力,虎頭城如今就不是縫縫補補這么輕松了。

  一名副將無奈道:“是的,沒想到這幫蠻子能弄來那么多投石車,幸好將軍早有預備,否則還真懸。而且咱們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門,各段城墻也頭疼。水源沒有問題,就是牛馬牲畜皮毛和內臟胞衣制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幫蠻子拼了命往城頭上潑油,輔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瘋了。好在咱們應付火攻的沾泥掃帚能夠重復使用。”

  已經兩天兩夜沒有怎么合眼的劉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遞給身邊一名校尉,“你們都仔細瞧瞧。”

  這根從城頭取回的箭矢傳了一圈,劉寄奴說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這種箭矢,但是不成規模,是這兩天才開始大量出現。先前箭矢半數跟北莽精銳騎軍的現今配置吻合,以加長箭頭追求穿透我北涼甲胄,但是其余半數夾雜有樣式陳舊的銅鑄箭,以及脫胎于大奉王朝的鐵鑄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現在不一樣,更加精致細分,所以連錐箭和鐵脊箭都出現了。”

  劉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聯系最近北莽攻城的銜接性,我敢斷言北莽是在換氣,有點像是江湖高手對決,在北莽展開下一波攻勢之前,這會是我們的一個機會,當然,也可能是個陷阱。但不管如何,我們都應該嘗試一次。所以這幾天我故意讓騎軍上城頭補救,給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時,就是要讓我們的騎軍出其不意主動出城。”

  一名負責城門守衛、前兩天腦袋上給北莽蠻子開了瓢的校尉問道:“需不需要咱們城頭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兇一點?”

  劉寄奴搖頭道:“不用,以防畫蛇添足。”

  劉寄奴緩緩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極了不得不休息片刻,還是在腦中尋覓戰機。

  劉寄奴猛然睜開眼睛,雙拳按在桌面上,盯著兩名躍躍欲試的城內騎軍校尉,“北莽負責保護呼應步軍兩翼的騎軍,長時間的看戲,如今已經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門后放置兩千騎軍,出城后隨意沖殺。東西兩門各一千騎軍,沖擊側翼。切記!只有半個時辰,我只給三支騎軍最多半個時辰,不管殺傷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決不可戀戰不退,半個時辰后我虎頭城再度打開大門。”

  劉寄奴突然喊住那兩名領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訴兄弟們,也許北莽連讓我們虎頭城重新開門的機會都不會給!”

  一名已是白發蒼蒼的高大校尉點頭道:“明白!”

  隔著一個輩分的兩個騎軍校尉走出屋外,年輕些的校尉鬼頭鬼腦看了眼身后,這才跟老校尉說道:“老標長,咋講?真要把話挑明了?”

  老人停下腳步,雙手扶住欄桿,默不作聲。

  中年校尉心領神會,就不再開口說話,他自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老人轉頭笑道:“小宋,雖說咱倆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長,別說今天是校尉,就是將軍,也是我的兵。所以這趟出城殺敵,我來,你留在城內繼續主持騎軍事務。”

  中年校尉轉身就走,“那我跟劉將軍說理去。”

  老人一腳踹在這家伙的屁股上,輕聲笑罵道:“滾回來!聽我把話說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轉身,老人指著北方,輕聲道:“我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個當年跟你同樣是我手下伍長的女婿,后來也死在了八年前的涼州關外,好在我孫子孫女都有了,賀家香火終究沒斷。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當年跟我女婿爭過,也埋怨我最后選了他當女婿,沒選你。所以這些年在虎頭城,你小子沒少跟我別苗頭,就我這脾氣,要是換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滿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過我嘛。”

  老人也懶得跟這個小子計較什么,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么多年的南征北戰,在北涼扎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個家,過得還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里死了親人,孩子們終歸還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輕時候的那個春秋亂世,活著的比死了的還要艱難。我這個老頭子偶爾還鄉,看著孩子們每天練字,那架勢,有模有樣的,握毛筆比我這個爺爺拿槍矛還要嫻熟,在書齋外聽著他們的讀書聲,如今這北涼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這樣的好世道,能多幾天是幾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門還能不能第二次開啟,都不打算回了。你讓我以后下馬去城頭跟北莽蠻子打,殺不了幾個人的,不如在馬背上多殺些。小宋,這么說了,你還跟老標長搶著出城嗎?”

  中年校尉緩緩抱拳,但是很多話,始終沒能說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開。

  結果屁股上給那姓宋的家伙踹了一腳,后者一陣風似的跑下樓,只撂下一句,“老標長,當年沒搶走你女兒,我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踹你一腳,別生氣啊!”

  老人隨手拍了拍身后甲胄,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幸好當年沒選你當女婿。”

  北莽日夜攻城,城外戰場上燃燒著一堆堆擺放有序的巨大篝火。

  虎頭城內外涼莽雙方,都早已經習以為常。

  正子時。

  在道教煉丹典籍中被視為“陽生之初,起火之時”。

  虎頭城直通三門的三座廣場上,各有一支騎軍開始披掛上陣,馬鞍懸掛長槍,腰佩涼刀,不負弓弩。

  正北方位的為首老將,伸手握起那桿當年從西壘壁一員西楚將軍手上奪來的長槍,笑道:“老家伙,跟我姓賀了以后,沒委屈了你吧?”

  當那聲大門緩緩開啟的吱呀聲傳來,老人猛然一夾馬腹,開始沖鋒。

  為了配合三支騎軍尤其是正北騎軍的出城,又不至于過早泄露跡象,在子時前一刻北門城頭箭雨特別針對了城門口附近的北莽蠻子。

  所以當措手不及的北莽步軍發現城門竟然主動上升后,一時間都有些發懵,甚至連那些負責督戰游曳在城頭數百步后的游騎斥候,也沒有馬上回過神。等到親眼看到一股騎軍從正被大門呼嘯而出,游騎們都有點傻眼,不過很快就有人撥轉馬頭瘋狂鞭馬,從三座步軍大陣特意留出的一條縫隙中疾馳而去。

  等到他們轉身傳遞這份緊急軍情的同時,城門口附近的北莽士卒就被這支騎軍一槍撞爛頭顱,或者被直接一槍撞擊得倒飛出去。

  騎軍面對沒有布陣的步軍,殺起人來,其實就跟刀割麥子一般。

  若是披甲齊整的騎軍之間正面對沖,雙方都可以借助戰馬沖鋒的巨大慣性,對長槍本身和騎卒的手臂會造成巨大的損傷,但是現在?

  再熟悉戰陣廝殺不過的老校尉一開始就注意自己的呼吸,不急不緩,絕對不會像愣頭青那樣恨不得一口氣就殺敵幾十,老校尉也沒有太過追求戰馬沖鋒的速度,作為一支錐形騎軍的那幾個領頭人,都應當如此,否則會帶壞整支騎軍的進攻步伐,甚至會導致騎軍陣型割裂開來,雖說以騎戰步這種情況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老人作為涼州邊騎的實打實校尉,在馬背上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自然而然就會如此行事。

  城門右手一支千人隊北莽蠻子蟻附攀城正酣,后方千人隊還沒有上前輪換攻城,左手恰好有兩名千夫長的兵馬正在交接。

  老校尉對騎軍副手沉聲道:“各領一千騎突陣,你繞城橫走!”

  兩千人騎軍迅速左右分開,如一股溪水遇石而滑開。

  老人率領一千騎直奔那兵力完整的北莽千人隊。

  六七名身披皮甲北莽士卒眼見自己逃無可逃,一起咬牙揮刀前沖。

  老校尉直接一沖而過,長槍槍尖微微傾斜向下,對準一名北莽士卒的脖子,巨大的貫穿力將這名高高舉刀的士卒,直接撞擊得雙腳脫離地面。而老人在長槍就要釘入敵人脖子的前一刻,雙手不易察覺地松開長槍,下一刻,再度飛快握住槍身,握住的位置僅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松開長槍造就的這短短一寸距離,卻能夠讓老人卸掉長槍沖刺殺人帶來的五六成阻力。

  老人向后輕輕一扯長槍,從尸體的脖子中拔出槍頭,繼續向前沖鋒。

  這還是老人年輕時候作為徐家鐵騎一員,在中原大地馳騁作戰以騎破步積累出來的寶貴經驗,年輕一輩的北涼騎軍知道是都知道這個訣竅,但一般來說用不上,畢竟北莽也是騎軍,用不上這種“華而不實”的伎倆。不過當下就很有意義了。這種少數騎軍面對大量步卒的陷陣,長槍越晚脫手,殺敵自然越多。

  那六七名北莽士卒被一沖而過,瞬間就死。

  兩側更遠處一些的士卒,在這支千人騎迅速鋪開沖鋒陣線后,也難逃一劫。

  最慘的一個,是僥幸躲過一騎的長槍后,給之后的虎頭城第二騎用戰馬當場撞死。

  在不遠處那支千人隊步卒眼中,就看到這支錐形出城的騎軍幾乎是幾個眨眼功夫后,就已經繞弧而來,并且瞬間將鋒線伸展到一排百余騎。

  北莽千夫長怒吼道:“前排豎盾!弓箭手準備!”

  老校尉嗤笑一聲,沒有長矛拒馬陣,沒有重甲在身,就憑兩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擋住我北涼騎軍的沖鋒?

  我賀連山可是連西楚大戟士都沖過的北涼老卒!

  你們這大半年來攻城不是很賣力嗎?

  今天老子的虎頭城騎軍就教你們做人!

  當他這一騎驟然加速。

  先是這一排的精銳北涼騎軍都憑借眼角余光,陸續提速沖鋒,很快就繼續保持住那條幾乎完全筆直的完美鋒線。

  而這一排之后的騎軍也同樣如此。

  一千騎,皆是如此。

  這就是北涼鐵騎!

  老校尉隨意撥開一根迎面而來的箭矢,至于射向肩頭鎧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騎步觸及的那一剎那間,天地好像都靜止。

  只見一匹匹北涼大馬高高躍起,在那一線之上,在北莽第一排屈膝舉盾的北莽士卒頭頂之上,堪稱壯觀!

  當馬蹄終于整齊轟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時。

  一名膂力驚人的虎頭城都尉,長槍兇狠捅入一名北莽后排弓手的胸口,拖拽著鮮血噴涌的尸體向后一路倒滑,透過胸膛的的槍頭又撞在同一列后的第二名北莽士卒腹部,騎軍都尉猛然一推長槍,然后松開手,在戰馬沖到達兩具尸體之間的瞬間,這名都尉彎腰攥緊長槍槍頭,一口氣從尸體中拔出,如同心有靈犀的北涼戰馬猛然爆發出驚人的二度沖鋒,將第三名試圖砍向主人手臂的北莽蠻子狠狠撞開。

  只有少數盾卒、一定數量弓箭手和大多數攀城刀手,沒有任何厚度可言的千人步軍方陣,就被那一千人一千馬,一沖而過。

  虎頭城九百多騎沒有任何停留。

  根本就不管那滿地死傷的北莽千人隊。

  繼續奔向第二座間隔有一千步距離的步軍方陣,不同于手忙腳亂的第一座,下一座方陣的弓手有更加充裕的拋射機會,甚至那名千夫長從后方緊急借調了近百名盾卒,稀稀疏疏夾雜有用處不大的十幾桿長矛,也真是難為這個不得不臨時抱佛腳的千夫長了。但是在更遠處,已經有一支鄰近的側翼騎軍開始沿著步軍間隙火速增援。

  肩頭給釘入那根箭矢的老校尉開始有意無意放緩馬速,隨著馬背的起伏輕輕呼吸。

  老人的視線越過第二座步陣,看向更遠處,眼角余光則注意著左右兩側的動靜,北莽右翼那支遠水救火的騎軍人數大概是兩千人左右。

  老校尉大聲喊道:“破開前方步陣左手半陣,然后只管往左沖鋒,讓那支北莽增援騎軍在咱們屁股后頭吃灰!”

  相距不足五百步,這支騎軍開始加速沖鋒。

  鋒線開始向左側偏移。

  數撥密集箭雨過后,七百虎頭城騎軍薄其步陣一半,成功向左沖去,這一次是毫無保留地狠狠撞入第三座大陣。

  一撞之后,除去五六十騎依舊握有長槍,這支如入無人之境的騎軍都開始換上北涼刀。

  但是這一次棄槍換刀,給這座北莽步陣帶來的重創,竟然比北涼騎軍撞開之前第二座步陣還要夸張。

  那些長槍絕大多數都刺入了北莽步卒的胸口。

  涼州騎軍有一條鐵律,換刀之前的脫手槍矛,不能殺敵者,戰后一律以無寸功算!

  深夜火光之中,這一大片熠熠生輝的雪亮刀鋒,格外醒目!

  哪怕遠在虎頭城內那棟高樓上的主將劉寄奴,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支校尉賀連山在內的騎軍,根本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虎頭城,劉寄奴更是一清二楚。

  劉寄奴和那些樓內議事的校尉此時此刻都站在欄桿前。

  劉寄奴臉上沒有任何悲慟神色,只是心中默念道:“走好,回頭兄弟們一起,在地底下找大將軍喝酒。”

  劉寄奴一瘸一拐轉身走回樓內。

  記得那次滿身血跡的年輕藩王帶著二十幾騎吳家劍士,返回虎頭城后,年輕人隨口問了個問題,問他劉寄奴是不是沒了北涼,中原就守不住了。

  劉寄奴告訴這個年輕人的答案是不會,短短二十年,中原大地血性猶在。真到了退無可退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會發現自己原來也能夠義無反顧,能夠坦然赴死。就像我們的北涼。

  最后劉寄奴笑著加了一句,只不過北涼以外的中原,可以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想跟咱們北涼這樣殺他個幾十萬甚至一百萬蠻子,就別想了。

  當時,劉寄奴看到了那個年輕人想笑又忍著不笑的樣子。

  劉寄奴突然轉身跑向樓外。

  一名身材高大卻心細如發的校尉二話不說就一把抱住這個虎頭城守將,怒道:“將軍,咱們跟王爺下了軍令狀,虎頭城最少還要守住三個月!是最少!咋的,將軍你這就要撂挑子?!想死還不容易?別說像賀校尉這樣出城殺敵,將軍你只要隨便往城頭上一站,不用一個時辰,保管橫著回來!”

  劉寄奴沒好氣道:“老子要睡覺去!”

  高大校尉疑惑道:“真的?”

  幾個顯然不放心劉寄奴的校尉異口同聲道:“我送將軍!”

  劉寄奴想了想,掙脫開那高大校尉的雙手,“算了,睡意又沒了。來,咱們趕緊商量一下,怎么把其它幾支出城騎軍接回來。看城外動靜,北莽騎軍開始試圖起網了,比我們預先想象的速度要快,咱們必須在一刻鐘內想出個辦法。實在不行,應該讓他們馬上回城,不能等到最先定下的半個時辰……”

  那名高大校尉忍不住低聲說了句他娘的。

  劉寄奴轉頭卻沒有停下腳步,“再說一遍?!”

  高大校尉馬上閉嘴。

  劉寄奴瞪眼道:“熊樣!”

  高大校尉轉頭撇嘴道:“是不是將熊熊一窩不管,反正我是將軍你帶出來的,熊不熊……”

  劉寄奴突然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把整個涼莽邊境圖拿過來!”

  當地圖攤開在桌上后,劉寄奴陷入沉思,樓內旁人大氣都不敢喘。

  劉寄奴的視線在三州邊境快速游走,最終瞇眼重新盯著自己所在虎頭城,緩緩道:“如今北莽真正的目標,不是在流州吃掉龍象軍,不是幽州攻破霞光城,也不是我們的虎頭城。”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難不成是陵州?

  可這也太荒唐了吧。

  劉寄奴伸出手指抵在一座軍鎮,“是虎頭城之后的懷陽關!準確說來,是都護褚祿山身后的整個涼州!”

  有人問道:“可是只要虎頭城還在,懷陽關原本就是可攻可守的險隘,明面上又有那幾支我北涼最精銳的騎軍隨時可以支援,雖說我們剛剛得到密報,這些騎軍如今都已經……但是北莽蠻子肯定還不清楚兩萬人的去向,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拿什么打懷陽關?

  有人說道:“流州丟不丟都無所謂,只要龍象軍能夠保存半數實力,加上幽州葫蘆口必定可以形成的包圍,然后咱們虎頭城能夠守住三個月,我們北涼就算是反攻北莽姑塞龍腰兩州,都有可能。”

  劉寄奴默不作聲。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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