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竹海碧連天,晚來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襲白衣,面如冠玉,只是相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攬勝的游學士子,要多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沙場氣息。另外一位年齡稍長的男子則滿身書卷氣,更符合純粹讀書人的風范。兩人身后跟著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絕蜀國,她白衣大袖,甚至連繡鞋也是白底,只繡淡青色蓮花,好像是刻意與前方男子的衣飾相呼應。她手中拎著一截纖細折竹枝,前方兩人腳步悠然卻不緩慢,這讓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氣,但她絲毫不敢提議休憩片刻,因為她知道不論是登山,還是將來在那場硝煙中的跟隨,她只要停下,那就永遠都追不上身前的偉岸男子。
哪怕她是謝謝,是那位蟬聯胭脂評的動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門春貼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心儀男子身邊的中年書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與后者兩人同姓,只不過她是微不足道的謝家旁支,他卻是中原十大豪閥之一謝家的嫡脈,而謝家是不幸在春秋戰火中首個傾覆的世族高門。當時謝家那個名叫謝觀應的嫡長孫,被譽為“天材”,文武雙絕,與李義山隔江聯手作文武評將相評胭脂評,只是隨著徐家騎軍的不斷南下,謝觀應突然失蹤,在生死存亡之際失去家族砥柱的謝家,就此消亡。謝觀應之后,兩屆新武評所幸還算中規中矩,得以勉強延續下去,只是文評就做得狗尾續貂,無法服眾,很快就再沒有人膽敢接手,后來連上陰學宮的徐渭熊都知難而退,就此打消念頭。
她謝謝不過是一顆謝家當年落難時匆忙落在棋盤上的眾多棋子之一。當這位消失了整整二十來年的謝家男子出現在西蜀,然后以謀士身份輔弼封藩西蜀的陳芝豹,謝謝可謂如墜云霧。
三人拾階而上,山勢回旋,崖壁如劍削,至山頂鎖龍崖,遠眺而去,竹海盡收眼底。
謝謝身為竹海主人,為兩人介紹鎖龍崖的典故緣由,手指崖刻,娓娓道來,“傳聞上古時代有祖龍葬身西蜀,而這條龍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剝離,其中口中所銜龍珠便鑲嵌于此壁之中,從此西蜀龍氣只夠化蛟,而不足以成龍,歷來只有蛟而無龍。歷史上曾有割據西蜀的武夫試圖鑿開鎖龍崖,但很快便無故暴斃,數百年來,儒釋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題字,各有千秋。占據最中央那塊風水寶地的‘登仙臺’,是大奉朝草圣所書,最上方‘修真安樂即昆侖’行書七字,則是道教圣人劉庵以劍刻下,崖刻中字體最小的,是一位無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處在于心字最早少了一點,后來有儒家宗師王遠山于雪夜登山,持燭觀字,興之所至,抽出佩劍鑿下那一點,這就是如今‘王遠山雪夜畫龍點睛,觀字悟道成圣’的由來,就此躋身儒圣境界,超凡入圣。”
中年書生望著布滿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著一張溝壑縱橫的老人臉龐。人與山,客與主,兩兩沉默。
謝謝走到白衣男子身邊,輕聲問道:“將軍,世上真有蛟龍嗎?”
蜀王陳芝豹淡然道:“見之則有,不見則無。”
謝謝愣了一下,若是常人說這等同于廢話的言語,肯定被她當成裝腔作勢的下乘機鋒。可是向來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豈會如此無聊?
被觀音宗宗主稱之為謝飛魚的中年書生微笑開口道:“其實不光是西蜀無龍,還有西蜀南邊的南詔,燕敕王趙炳所在的南疆,膠東王趙睢管轄的兩遼,也都無龍。可要說蛟,倒是處處皆有,不足為奇。龍虎山趙黃巢竊取西楚氣數,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為穴,硬生生養出了一條黑龍。北莽吸納洪嘉北奔帶去的氣數,也在西京某地成功養蛟蛻龍。”
謝飛魚突然笑出聲,“南疆趙炳和納蘭右慈一直為出龍一事殫精竭慮,小動作不斷,太安城視而不見,北涼徐驍和李義山懶得計較那虛無縹緲的氣運,反而被朝廷視為心腹大患。謝謝,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機?”
謝謝搖搖頭。
謝飛魚轉頭瞥了眼白衣陳芝豹,語氣滲著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廣為流傳的‘白蟒興秦’四字讖語,黃龍士是始作俑者,我也為之推波助瀾,欽天監當時很快就從灰塵撲撲的地方志古籍中找出了佐證。地肺山的黑龍,便是為此而來。至于朝廷御賜給徐鳳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說起來,讖語這種裝神弄鬼的伎倆,我在內所有人再怎么搗鼓,說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給那位黃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說到這里,謝飛魚突然望向北邊,瞇起眼,略帶訝異的咦了一聲,左手縮在袖中快速掐算。
陳芝豹幾乎同時望向北方,只剩下依舊懵懂無知的謝謝。
她聽說過躋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后,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對于一品四境,謝謝近水樓臺,見解頗深。天象境是一道門檻,天象指玄兩境的懸殊,僅次于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門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許多天賦不俗的望氣士,例如觀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劍這種指玄神通,而且許多身在一品金剛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兩手指玄秘術做殺手锏。天象相比指玄,實在要鳳毛麟角許多,躋身指玄,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少數,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陸地神仙境界,則是件順水推舟的事情。
謝飛魚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輕聲道:“如果說天象之前,武人體內氣機深淺,只是一口井水一座池塘,各有深淺,但終歸只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戰,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便一分。那么一旦躋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與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屬于有源的活水。只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災泛濫,湖水自然難逃牽連。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與天地共鳴后,就像跟老天爺交了一份戶牒路引,三教圣人不敢擅造殺孽,就在于三教中人‘規矩’最重,正所謂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陳芝豹問道:“北莽那邊動手了?”
謝飛魚點頭道:“動靜委實不小啊。”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以及這位中年書生偶爾的出聲,即便說話,也是言簡意賅,讓人捉摸不透。
謝謝陸續聽到了劍氣近、謫仙人、七雷變八雷、齊玄幀、龍虎紫金蓮、蟄眠大缸等。
期間,謝謝發現陳芝豹的視線從西轉移到東,好似在欣賞一道流星劃過天空。
但她順著他的視線,什么都沒有看到。
暮色漸濃,謝飛魚難掩疲態,但整個人很快逐漸神采煥發,伸出那只左手彈了彈五指,一錘定音說道:“大事可期。”
謝飛魚望向天空,伸開雙臂,喃喃道:“天地之間,有著一層層的篩子,易上難下,謫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網之魚,也是天人故意丟下的魚餌啊。”
“我謝家以退為進,我謝飛魚一退再退。”
“陳芝豹,我助你吸納龍樹僧人的佛家氣運,用以彌補你退出北涼的損失。之前更是助趙黃巢養龍地肺山,讓你進京擔任兵部尚書,換取他積攢下來的道門氣數。
只等曹長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熔合于一身……”
謝謝臉色蒼白,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陳芝豹面無表情。
謝飛魚縮回手入袖,自嘲道:“圣人有云,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陳芝豹皺起眉頭。
“誰說西蜀有蛟無龍?”
謝飛魚轉過身面對那號稱鎖龍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現出一口白碗。
碗中有一條條小蛟如魚游曳。
蛟躍出碗口,如飛魚。
游向山壁,隱沒其中。
謝飛魚哈哈大笑,“齊玄幀打破了蟄眠缸,龍蟒大戰在即。今夜過后,南疆隱龍仍是難成氣候,西蜀卻有真龍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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