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杏所率數萬薊州老卒被誘入大甕中,給當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離陽王朝開了個壞頭,在曹長卿還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經在廣陵道邊緣地帶丟失了將近十萬精銳,這讓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趙家朝廷的春秋遺民變得心情復雜,既有憂慮泱泱離陽的真實戰力,到底是否真有抗衡北莽并且一舉勝而吞之的國力?內心深處或多或少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年那個靠著徐驍在內一大批驍將打下天下的離陽,二十年以后,還不是依舊要在西楚這邊吃癟?古話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難不成真的要變天?閻震春全軍覆沒之后,名義上的南征統帥盧升象日子還是煎熬,雖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權依舊寥寥無幾,將令難出大帳,甚至還不如臨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功勛老將,這其中,原本眾望所歸出掌大權的姑幕許氏的頂梁柱,龍驤將軍許拱遺憾落敗,繼續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于補償這位猛將的心思,太安城內傳言許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視兩遼。◎qmshu◎隨著離陽京畿之地的第二撥大量兵馬調動,西楚也不甘落后,借著接連獲得兩場大戰巨大勝利的東風,一個叫寇江淮的年輕人在謝西陲名聲鵲起之后,也緊隨其后,打出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漂亮戰事,在東線與用兵頗有獨到見解的廣陵王趙毅的對決中,竟然穩操勝券,兩旬之內連克黃硯關、地斤澤在內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飛猿軍的三千親兵,皆能被甲渡水過澗,捷如猿猱,在東線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詭譎,不但擅長長途奔襲,而且每得城卻不守城,四次截殺趙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三次都全殲援兵,至今已是斬首萬余,戰功顯赫,因此在東線上,大片原本原屬于趙毅用以滯緩西楚東進的過渡區,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淪落到無人敢守無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馬來去如風,慢慢蠶食,為此趙毅在軍機重地春雪樓大發雷霆,問話于樓內將領,誰能去揪出這個迄今仍未正式出現在戰場上的寇江淮,哪怕能與其遠遠見上一面也好!
可惜當時趙毅的左膀右臂盧升象已經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況還是南征主將,肯定無法再為一座春雪樓出力,步軍大將張二寶則待在南境,趙毅也不覺得一個初出茅廬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張二寶出馬討伐,曹長卿還差不多!最后趙毅用五百里加急下令自己的心腹愛軍橫江將軍宋笠,立即由廣陵北門返回春雪樓,那個在富賈身上雁過拔毛大肆收刮油水的廣陵名將,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緩,聽說嗜好美人的橫江將軍,南下之行還順道收納了兩名落難的美艷女子,這也就罷了,為了催促此人速度南下御敵,廣陵王甚至讓自己的嫡長子趙驃親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可見對這名“福將”的倚重。
如果說這還是只是離陽內憂,那么外患,更是黑云壓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萬大軍開始南下,不但對北涼虎視眈眈,更覬覦那北涼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這個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熱鬧非凡,走了一個曾經獨身西行萬里白衣僧人,又來了一位學問齊天高的齊陽龍,在這段時間內,又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頭,但很快就復歸寂靜,而他能夠被人記住聊上幾句,還要歸功于張首輔的一句點評,“器局不足以容納才氣”,不論首輔大人的評語高低,這位被朝廷視野驚鴻一瞥的年輕人,叫孫寅,是太安城最為憎惡的北涼人士,如今在門下省任職,勉強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簡出的孫寅很快就被京城拋之腦后,甚至遠遠比不上從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吳士幀。
在坦坦翁大鬧尚書省腳踹兵部盧白頡后,桓溫非但沒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極有可能會成為從不設門下省主官的離陽王朝,第一位完整執掌整座門下省的大人物,官階也開始真正與張巨鹿平起平坐,躋身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一品!不光如此,還有人說坦坦翁此次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雙雕之舉,除了是要為齊陽龍入主中書省擔任中書令做鋪墊,而且只要傳聞屬實,那么原本只在名義上分割尚書省權柄的中書門下兩處,就會徹底脫離首輔大人的掌控,到時候碧眼兒在永徽之春中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格局氣象,顯然會一去不復還。至于此事真假,恐怕整個離陽王朝也沒幾人敢拍胸脯確定,事實上兩大當事人之一的桓溫也不知事態走勢如何,但家門口都快被踩踏的坦坦翁似乎始終不怎么上心,倒是那些門下省的清貴黃門郎都坐不住了,變著法兒拎酒去“暫任”左仆射大人的府邸討要內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與人說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還直言不諱,反正我桓溫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邊撒潑打滾,也要死皮賴臉從自家一畝三分地的門下省內提拔。此言一出,門下省皆大歡喜。
在門下省暗流涌動之際,擔任從八品錄事的孫寅還是每天按時點卯按時離去,在張首輔評論廣為流傳之時,有說孫寅會進階從六品的符寶郎,畢竟此職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雖比不得去年新設的“書房處”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側,可依然足以讓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相當眼饞,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門下省大小官員本就不喜這個性情孤僻的外鄉人,樂見其不成。孫寅的這個錄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揮臨時添設的官身,舊有六位錄事主事都默契地聯手將孫寅排除在外,孫寅其實每天在門下省官衙內無所事事,甚至也不見他翻書練字,坐在錄事房最陰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發呆還是發呆。起先錄事主事都忌憚這個年輕士子終歸是坦坦翁“欽點”之人,好歹要留與他一點顏面,暗地里如何絆腳是一回事,明面上還能和和氣氣,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左仆射大人把這家伙丟進門下省后,根本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單獨召見孫寅,唯一一次踏足,還是跟一名老資歷的年邁令史談古論今,從頭到尾,都沒看孫寅一眼,如此一來,此地衙房內就連最后一點好臉色也沒了,孫寅無形中成了門下省最清閑的庸人,無事可做,無話可說,甚至可憐到無錯可犯。
秋雨連綿的黃昏時分,孫寅默然走出屋子,抬頭看著陰沉天空,期間身邊偶有同僚進出,都是相互視而不見。然后孫寅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后,兩人并肩而行,遠處一些身影看到這一幕后都瞠目結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給一位年輕后生撐傘而行!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能坦然處之?!孫寅開口說道:“聽說首輔大人今天在府上設家宴,左仆射大人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個閉門羹?”
桓溫平靜道:“見不見是碧眼兒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孫寅眉頭緊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當時在宮內設立書房處是為了針對張顧兩廬,如果多出一個中書令,就真要撕破臉了。”
桓溫笑道:“你小子其實是想說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吧?”
孫寅點了點頭。
桓溫沒有就這個話題延伸出去,而是問道:“你這段時日在想什么?”
孫寅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截了當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張巨鹿。襄樊城有陸詡為靖安王趙珣代筆上疏,名動京城,在我看來,依舊還是頭疼治頭腳痛治腳的藥方子。”
桓溫笑瞇瞇道:“哦?”
孫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暫時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邊八字可說。”
桓溫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自是洞見幽遠,輕聲笑道:“看來是為太子殿下寫的一份東西,你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繼大統,如何初坐龍椅面對兩班舊臣,如何扮演孝子嚴父,又該如何穩固版圖。孫寅啊孫寅,不是我倚老賣老,你一個不曾當過地方官甚至連百兩黃金都沒摸過的貧寒子弟,就要跟人講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那讀書人荀平,好歹是齊陽龍的得意門生,盡得縱橫術真傳,而碧眼兒也曾在我們恩師門下浸染多年,你?”
孫寅反問道:“江河野鯉跳不得龍門?”
桓溫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還幫著撐傘的桓溫笑過之后,感慨道:“讀書人的好世道來嘍,也許一篇文章數萬言,就能買來一個帝王師。”
說到這里,桓溫轉頭看著這個北涼年輕人,好奇問道:“如果僥幸被你做過了荀平和碧眼兒,接下來輪到做誰?”
孫寅伸手指了指自己。
桓溫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兩個字,“該殺。”
桓溫收起傘,兩人坐入一輛早已妥當的馬車,緩緩駛向那條權貴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簾子,望著那些熟悉的建筑,自言自語道:“照理說是該樹倒猢猻散,可到時候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就看殷茂春王雄貴這幫我們兩人親自提拔起來的永徽春筍,是否會立即變味了。”
臨近首輔府邸之時,桓溫輕聲道:“儒家圣人曾言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但是以后的朝堂,會有越來越多如你這般的圣人門外之人,怕就怕你們一朝權在手,負盡天下蒼生。”
孫寅默不作聲。
到了張巨鹿府外,坦坦翁撐起雨傘就下了馬車,不出孫寅意料,一臉尷尬的張家門房告之坦坦翁今日是張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顯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溫沒有為難那個再熟絡不過的門房,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下臺階。孫寅沒有立即跟上,看著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不知為何,頭頂沒有夕陽,沒有余暉,但孫寅還是覺得一個某人獨力撐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
張巨鹿的死,帝國最后一縷余暉也將消散。
大概是桓溫終于意識到年輕人沒有跟上自己的腳步,在距離馬車還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身形,轉頭望去。
看到那個步履沉穩的晚生,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自己當年身上也曾有過的朝氣。
力挽狂瀾,舍我其誰?!
還記得很久以前,恩師門內,朝野上下,都公認兩個碧眼兒才當一個桓溫。
但桓溫從不如此認為。
哪怕當時恩師與先帝既定是他桓溫入主尚書省。
他也心甘情愿為張巨鹿這個至交好友當了數十年的陪襯。
桓溫突然笑了笑,把手中雨傘遞交給孫寅,“以后,就要你來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