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逐鹿第五十九章封侯虎烽火戲諸侯 (因為是五千多字,有點晚了。)
祥符元年的處暑過后的一個消息,令朝野震動。
安國大將軍楊慎杏面對不足萬人的敵軍,四萬薊南銳卒竟然一敗再敗,先是折損了近半數騎軍,退至青秧盆地,腹背受敵,騎軍徹底全軍覆沒。這一戰過后,晚節不保的楊慎杏成了一只過街老鼠,太安城除了盧白頡主政的兵部之外,其余五部和兩臺言官,都對老將軍展開一波接一波的彈劾,而且有理有據,說其罔顧主將盧升象的軍令,擅自南下,南下之后又充滿暴露出此人“垂垂老矣”,不但治兵無,而且調兵昏聵,面對西楚余孽那些蝦兵蟹將,淪落至不堪一擊的地步!戰無不勝的離陽,國威何在?
楊慎杏顧不得廟堂之上的動蕩不安,老將軍和他四萬多戰力依舊完整的薊南步卒,竟然成為一只甕中老鱉,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白發蒼蒼的大將軍不管如何遮掩,都流露出衰老神態。嫡長子楊虎臣在一旬前的那場騎戰中,活了下來,卻丟掉一條胳膊。孫子楊文奇也在六日前的戰役中,身受重創,至今還一身腥重藥味躺在病榻上。楊慎杏從沒有打過這么憋屈的仗,虎臣的三千輕騎沒能打贏那一千鐵騎,這不算什么,勝負乃兵家常事,是他楊慎杏掉以輕心,犯了兵家大忌,老人其實并無太多憤懣怨言。可是之后事態的發展就讓安國大將軍幾乎暴起殺人,未曾在第一場騎戰中有太大傷亡的三千富貴兵,在親眼見識過重騎沖鋒的威勢后,竟然要求馬上脫離大軍,穿過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這也無妨,楊慎杏沒有拒絕,只是提議跟隨步卒大軍一同緩緩退卻,以防對方數目并不小的輕騎展開襲擊,不曾想那批兔崽子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轉眼就帶著親衛扈從連夜北逃,得知消息后的楊慎杏只好拔營隨之北移,并且讓孫子楊文奇出動近乎全部騎軍銜尾護送,楊慎杏只能希冀著西楚主事東線戰役的主將,抓不住己方這個步騎分離的機會,甚至不惜讓前軍做出撲殺櫆囂軍鎮的偽裝跡象,可在第二天凌晨,渾身浴血的孫子只帶回了數百薊南騎軍,那三千余罪魁禍首的爺爺兵倒是安然無恙,肩頭被剮去一塊大肉的楊文奇泣不成聲,說敵軍輕騎極其擅長夜戰,分兵數路,不但襲擊了他們準備倉促的薊南騎軍,還故意將那三千雞肋都算不上的騎兵往南大肆驅逐,用以擾亂陣型,楊文奇的騎軍只能以三百為一營,分批次去送死斷后,才護下了那該死卻不能死的兩千八百多人。
楊慎杏在孫子暈厥過后,詳細詢問了幾名落敗返身的騎軍都統,老將軍心中越來越驚懼,按照他們的說法,敵騎不但長于夜間奔襲,而且箭術精湛,連北莽蠻子的外圍游獵都模仿得有模有樣,既不近身也不遠離,始終保持在兩箭距離上,一箭沖鋒,射出一撥箭雨之后即撤,如此反復,這需要極其嫻熟的馬術和箭術做底子。這樣欠缺凝聚力的游曳戰術,并非無懈可擊,孫子楊文奇如果放著那三千騎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血腥代價。那之后,櫆囂方面就再沒有動靜,只是一股股小隊騎軍在包圍圈外遠遠游曳,悠哉游哉,射殺那些薊南軍試圖傳遞出去軍情的斥候探子,而是只要楊慎杏一露出大軍移動的征兆,對面很快就可以迅速調動騎軍,在背面的青秧盆地集齊,更有一千鐵騎遙遙等待,作出以騎吃步的沖鋒態勢。
楊慎杏在那一刻,終于知道對面的主將根本就沒想著要與他們薊南步卒一較高下,而是預料到了他楊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騎的心理,先是誘使楊家騎軍出擊,先傷士氣,一開始就下猛藥,用重騎嚇破那些紈绔子弟的膽子,猜到這些兔崽子不顧大局的亡命難逃,以及他們薊南騎軍迫不得己的護送,再鈍刀子割肉,一點一點吃掉騎軍。可以說,敵軍表現出來的戰力,楊慎杏確實刮目相看,但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心底并不畏懼,可輸就輸在他楊慎杏不得不接連兩次冒險,一次是故意贈送軍功,一次是保住他們的小命,結果代價就是薊南軍為數不多的五千多騎軍,可謂死絕!
遭逢多年不遇的慘敗,薊南老卒畢竟是他楊慎杏一手帶出來的部卒,并沒有哭天搶地,而是沉默著在一處河道綿密水源充沛的地方,有條不紊安營扎寨,挖出了三條壕溝,壕溝之后更有兩丈多高的護堤。在兩人多高的寬大壕溝之間盡最大可能采伐大量堅韌的樹干樹枝,削尖后底部釘死,用火熏烤過的樹尖排列朝上,層層穿插和銜接不斷,壕溝內外附近的土壤都被夯實。一座座堅固箭樓拔地而起,一座座營帳豎立而起,薊南軍的隨軍糧草都相當充裕,并不嚴重依賴身后的那條補給線,而且離陽王朝的騎軍,尤其是春秋尾期,在暢通的驛路的支持下,一等銳卒,持武披甲負重半日可行百里,而純粹輕騎的輕裝突進,更可以達到令人乍舌的推進速度,盧升象當年的精騎連續疾馳,號稱日行三百里,甚至超過了當初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只是畢竟后者走的是蜀道,至于一路可供換人換馬的驛騎,不在此列。
不論這些年在那些拼命喊窮的文官叫嚷下,離陽境內驛站如何消減裁撤,京畿南境的驛路還算通達,這正是楊慎杏的底氣所在,靜等援軍便是,在這之前絕不至于被圍困致死,甚至不需要他薊南軍去狗急跳墻。
但是楊慎杏仍是精疲力竭,比沙場廝殺還來得心神憔悴,為了安撫那些躲起來哭爹喊娘的京城富貴子弟,已經輸了一仗吃了大虧的老將軍,甚至都不敢說重話。因為老人知道兵部侍郎盧升象為何手中兵權輕薄,正是京城那些文官老爺手腕油滑的暗中阻撓,大軍出征,可不光是一位大將軍甚至不是一座兵部可以搞定的,光是一個戶部如果有意拖延,就能找出十幾個充足借口滯緩行軍日程,而且還能讓誰都找不出反駁理由。一千名京城世家子弟的父輩們,聯手在離陽廟堂交織出一片泥濘,讓盧升象沒有辦法迅速掌控全軍,但是獲知青秧盆地一役后,得知自家子孫被困后,卻可以一夜之間幫助六部運轉變得無比順暢。
楊慎杏當初之所以捎帶上那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騎軍,正因為老將軍比誰都清楚離陽廟堂的綿里藏針。只不過楊慎杏沒有想到敵方主將如此陰毒狠辣而已。
不出楊慎杏所料,太安城朝堂上,雖說無數人都在痛斥他楊慎杏的實職之罪,但這段時間內說什么都不管用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突然就像是一言九鼎了,那些個先前覺得楊慎杏四萬閻震春三萬累計七萬人馬,就已經是極為小題大做,相當殺雞牛刀的官老爺們,一夜之間變了一張臉孔,異口同聲訴說西楚余孽的奸猾,是準備在櫆囂以北一線跟朝廷大軍亡命一搏,需要再派遣一位功勛老將趕赴戰場,盧升象?身為調兵遣將的主帥,卻任由楊慎杏一部給人圍困,本就失察至極,不治罪,那還僅僅是因為臨陣換帥并不妥當!
盧白頡的提議被淹沒在洶洶朝議之中,盧升象需要戴罪立功,除了一個主帥的名頭,事實上卻無多少兵力可以去立功,真正領兵的仍是一位用兵穩重的春秋老將吳峻,這一次出動了京畿戊軍中的三萬精銳武卒。
并且在兵部一紙密令下,閻震春由東豫平原長驅直下,最終在散倉一帶止步,然后折向東面,做出居高臨下大兵壓境之勢,以此策應吳峻的三萬大軍,屆時閻震春所率騎軍是攻是守,依舊得看兵部軍令!
佑露關外,盧升象對南邊廣陵道的兵馬調動依舊是睜眼瞎,可北邊京城的非議,不斷傳入大帳,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慘淡氣象。佑露關那幾個原本每天獻殷勤很勤快的校尉都尉,這幾天都沒了影子。
盧升象坐在營寨外的草地上,身邊是那個最近還在喂馬的郭東風,后者憤懣道:“這棠溪劍仙是吃屎的不成,都當上了堂堂兵部尚書,還這般說話比放屁都不如?!”
盧升象平靜道:“盧白頡算有良心的了,還知道幫我說幾句公道話,提議由我帶兵南下。”
郭東風嗤笑道:“有良心?那他怎么不提楊慎杏那老糊涂蛋說好話?十幾年時間辛辛苦苦積攢出來的六千騎,因為那幫紈绔子弟,不到十天就給白白葬送了,到頭來還落不到半個好字。”
盧升象淡然笑道:“盧白頡又不笨,廟堂上破口大罵的家伙也一樣不是真傻,很多話,自己肚子里知道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盧白頡只要還想著穩位置,就不得不任勞任怨,拆東墻補西墻。要是顧劍棠在兵部,就不會如此。當然,顧大將軍這會兒在太安城內,也就沒我盧升象的出頭之日了。”
郭東風冷哼一聲,“西楚的主將也是腦子進水,把櫆囂軍鎮一線當作比拼兵力國力的戰場,真以為吃掉楊慎杏的四萬薊南步卒就萬事大吉了?”
盧升象瞥了一眼郭東風,“朝堂上的文官蠢,你也跟著蠢?”
郭東風愣了一下,一臉驚駭道:“西楚還真是一開始便打算吃掉閻震春的三萬騎?吃得掉嗎?閻震春可不是那楊慎杏,就不怕噎死?難道是曹長卿要親自出馬了?”
盧升象望著遠方,冷笑著說道:“你小子給我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預感這次戰事,西楚會冒出頭幾個以后成為你死敵的年輕人。”
郭東風嘿嘿笑道:“這感情好。”
散倉以北三十里,越往南越有意緩行的閻震春三萬騎軍,斥候報來軍情,五里地外有敵方大軍,清一色輕騎,不下兩萬騎!
廣袤的平原,寬闊的戰場。
秋風呼嘯,旌旗獵獵。
一向不茍言笑的閻老將軍,抬頭看了眼旗幟上那個鮮紅的閻字,再回首望了一眼那些毫不怯戰的閻家兒郎。
老人沉聲道:“拔旗!”
原本應該坐鎮后方的閻震春老將軍這是要身先士卒?立即就有幾位心腹將領出面阻攔,閻震春握起那桿伴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長槍“蘆葉”,搖頭道:“勝了,多半已是此生最后一仗,總不能站在這里看著,輸了,更是最后一仗,怎能死在逃亡途中。”
閻震春此話一出,那些將領都無言以對。
大軍前壓,大旗向前。
敵方兩萬輕騎亦是如此。
閻震春領兵三萬,逆風,西楚騎軍兩萬,順風。
雙方馬蹄下不存在優勢坡度,也無步卒方陣。
此處地域遼闊,可以展開足夠寬度的鋒線,也可以分批次投入騎軍,因此可以說,敵對雙方的騎軍主將,指揮才華可以得到圓滿的展現,而騎軍戰力更可能得到完美的體現。
這是一塊誰弱誰輸、誰退誰死的絕佳戰場。
沒有半點僥幸。
幾乎同時,兩聲號角像是遙相呼應地驟然嗚咽響起,雄壯而悲涼。
如出一轍,雙方第一橫排騎隊展開沖鋒后,沖出大半個馬身的距離后,第二排就隨即發起兇猛沖鋒。
每一排戰馬體格和馬步間距都幾乎相同,這才能夠絲毫不影響到每一個后排騎軍的沖鋒速度。
雙方橫向鋒線長度相當,但閻震春的騎隊因為人數相對占優,縱深更大。
數騎突兀出現在兩軍沖鋒的遙遠側面,寥寥幾騎,無關大局,人馬都不曾披甲,其中就有那個跟隨裴閥子弟裴穗一起登上洛虎丘山頂烽燧的年輕人,謝西陲。
也正是這個籍籍無名的西楚寒門子弟,有膽子在曹長卿孫希濟這些大人物面前,指點江山,被曹長卿笑稱為“謝半句”,這個年輕人將整個西楚復國的經略大計,簡明扼要歸結為“挨打”和“打人”兩件事。
事實上,整個北線之事,都由謝西陲一言決之。
從櫆囂軍鎮在最后關頭的奪取,到之后的誘敵和夜襲,再到圍而不攻,以此吸引離陽朝廷主動把閻震春騎軍引來散倉,直到此時此刻遠遠地袖手旁觀。
都出自此人的謀略。
一名坐在馬背上要比謝西陲高出一個腦袋的中年壯漢沉聲問道:“謝將軍,真的不需要馬上動用藏在后邊的三千重騎兵?真的不需要傳令下去要他們披甲上馬?閻震春的三萬騎兵可不是軟柿子!”
謝西陲嘴唇抿起,搖頭道:“重騎的動用,太快或者太慢都沒有意義。”
謝西陲吐出一口濁氣,緩緩說道:“而且,死兩名輕騎,比起死一名重騎,還是賺的。甚至可以說,三千重騎除非是一出則勝,如果明知投入重騎也無法改變頹勢,那么那兩萬輕騎可以拼光,用作打散閻震春騎軍的精氣神,這場仗就算結束。否則我寧肯輕騎一個不剩,也會帶著重騎后撤,應對下一場騎戰!”
壯漢瞥了眼這個年紀輕輕在離陽朝野肯定名聲不顯的己方統帥,笑了笑。
此人出生于大楚王朝開國皇帝的龍興之地,那里曾經有著“十里四諸侯”的美譽,大楚太祖稱帝之后,封將侯一百六十余人,那一地,多達四十六人!
那里有著家家戶戶為新生兒縫制布制“封侯虎”的習俗,寄托了對那句古話“幼虎雖未成紋,卻有食牛之氣”的美好期望。
但是這個名叫謝西陲的年輕人,絕非那些戰功顯赫的將侯后代。
不過這都沒有關系,因為他是曹長卿的唯一弟子。
謝西陲一直冷眼旁觀著戰局態勢,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后,身邊壯漢和幾名男子都已滿頭汗水。
謝西陲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看了幾眼,嘴唇微動,喃喃自語。
還是等待。
幾名都曾參加過春秋戰事的漢子都開始滿臉焦急。
戰場之上,己方陣亡了五千騎,閻震春也死了六千多。
這在無人撤離戰場更沒有一方敗退的戰場上,相比總數,如此巨大的死亡人數,并且依舊死戰不退,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因為有騎軍參與對峙的戰役,真正的傷亡,往往是在一方潰敗撤離之時,那個時候大規模陣亡才會真正驟然劇增。
那名汗流浹背的壯漢扯了扯領口,然后一拳重重在馬背上。
謝西陲依舊面無表情。
壯漢看了眼天色,輕聲道:“謝將軍,這么以命換命,我們會輸的!”
謝西陲輕輕嗯了一聲,依舊是無動于衷。
另外一名男子怒道:“老子要去發動重騎趕赴前場,老子沒你謝西陲這么鐵石心腸!”
謝西陲哦了一聲,平靜道:“魏宏,你敢去,我就敢殺你。”
那男子咬牙切齒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不遠處,一個背負有四柄長劍的清秀少年,猶豫了一下,冷著臉說道:“我呂思楚可以殺你。”
男子吼道:“呂思楚,別以為你爺爺是呂丹田,老子就怕你!”
謝西陲淡然道:“我早就說過,要么閻震春陣亡,要么閻家騎軍的精神氣打光大半了,才是我們上陣的時候。你可以不管呂丹田是什么大楚第一劍客,但你既然是我軍將士,軍令就得聽。你想死,我不攔著,但請你魏宏死在以后的戰場上,死在離陽騎兵的馬蹄下。”
那猙獰男子狠狠揉了一把臉,歪頭吐出一口唾沫,“這場仗打輸了,老子就算違令也要親手抽死你!”
讓人感到無比漫長的半個時辰后,謝西陲沉聲道:“劉聰,魏宏,聽令!”
那魏宏罵了一聲娘,瘋一般掉轉馬頭,“聽你娘的軍令!老子這就殺敵去,贏了,回頭隨便你抽死老子!”
叫劉聰的壯碩漢子抱拳離去。
謝西陲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記住,不留一個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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