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賢盈庭的離陽廟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來得如此迅猛,以至于所有殿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都瞠目結舌,本朝首輔張巨鹿在圣意已決的情況下,仍是執意調動總領北地軍政的顧劍棠,要將這把帝國最鋒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斬亂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鎮北關,若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沒誰敢稍稍大聲質疑,碧眼兒這些年雖說松懈了對兵部之外五部的控制,唯獨一直把臺諫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輔大人親自出馬,這些唯張廬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幾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張首輔一向極少刻意針對誰,但只要張巨鹿握有這顆棋子,哪怕從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沒人敢肆無忌憚。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盡在張巨鹿之手,就算廟堂上極為深重到了十幾年無敵手,首輔大人終于迎來了第一場敗北,無它,因為這次他的對手是坦坦翁,還有桓老爺子身后一干權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趙右齡,有公認的儲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禮部尚書元虢,還有尚未領命南伐西楚的大將軍趙隗領銜的一大幫子元老武將,更有被碧眼兒鎮壓十數年的旁支皇室宗親,奇怪的是這些人事先確實并無任何約定,在桓溫無比鮮明地把矛頭指向首輔大人后,陸續出班奏事,都認為“北顧南用”一策太過冒失,一個回光返照的西楚遠遠不足以跟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相提并論。那一天的朝會,暗流洶涌,除了戶部尚書王雄貴毫無懸念地站在恩師這邊,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膽怯的沉默,不敢摻和到這場永徽元年以來最為云波詭譎的神仙打架里頭,之所以說是幾乎,因為除了王雄貴之外,還有個最近十分春風得意的晉蘭亭,出人意料地緊跟王雄貴為張首輔發聲。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后,坦坦翁目不斜視,直接跟首輔大人擦肩而過,失魂落魄的王雄貴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師身后,反倒是從不主動湊近首輔的晉右祭酒,腳步堅定走在張巨鹿身側,今日的跌宕朝局,讓旁觀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時,竟是只聞珠玉敲擊聲,不聞一句高談闊論和竊竊私語,是離陽朝會二十年僅見的古怪景象。張巨鹿慢慢走下白玉臺階,沒有去看身邊眉頭緊蹙的年輕右祭酒,輕聲笑道:“晉三郎,這次你恐怕要押錯賭注了。”
蓄須明志的晉蘭亭搖頭道:“晚生并非冒險押注,故意與滿朝文武為敵,借此討好首輔大人。不過是大丈夫當有所為,僅此而已。”
張巨鹿笑了笑,緩了緩腳步,開門見山道:“當初我本有意拉你進入張廬,繼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只是后來既然陛下對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愿奪君主之美。”
不愿,非不能。
隔墻尚且有耳,何況這還沒有離開宮城,兩人身邊不遠處不乏有腳步遲緩的文武官員。
張巨鹿平淡道:“縱觀歷朝歷代君子小人之爭,有君子美譽的朝臣生前大多輸得很慘,至多死后被下任帝王追贈美謚,于國于民,并無裨益,這種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聲,不要也罷。黨爭一事,無甚不可告人的玄機,越是心系蒼生,越是需要君子朋黨,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條聰明的惡犬,能犬吠還能咬人,而不是一伙人都在那兒兩袖清風,只會書生意氣用事,到頭來無非就是在流放貶謫途中,做幾首讓后世讀書人淚滿衣襟的孤墳詩作,挺無趣的。”
晉蘭亭咂摸了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難逃窠臼。”
張巨鹿轉身拍了拍王雄貴的肩膀,“今日我不當值,你去張廬那兒坐著,有同僚問起,你只以不知二字回應。”
王雄貴點了點頭,快步離去。
執掌一朝權柄的紫髯碧眼兒跟晉蘭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過了宮城門檻,張巨鹿突然笑道:“當初第一次見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倉皇失措,百般委屈。不過說實話,你比我當年仍是差了許多,也就做宣紙比我厲害些。”
晉蘭亭會心一笑,“能有一事讓首輔大人心甘情愿認輸,并且付諸于口,足矣。”
晉蘭亭欲言又止,張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個老家伙為何同室操戈?”
任由晉蘭亭是天子寵臣,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前程注定錦繡,這位右祭酒大人此時也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測。
張巨鹿說道:“我與桓溫心中都有一桿秤,都不曾對西楚復國有任何輕視小覷,只是一桿秤的兩端輕重,這些年一直有些差異,我重西楚重于北莽,他則重北莽重于西楚,他有他的謀劃和眼光,他堅持要用北涼耗去北莽國力,生怕顧劍棠一旦南下,此時已經定策先吞北涼再打離陽的北莽改弦易轍,誤以為有機可乘,到時候從北關一直蔓延到我們腳下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煙。”
張巨鹿指了指南方,“老家伙不但看見了北邊,除了頑疾北涼,坦坦翁還看到了看似‘舉棋不定’的燕敕道,還有那些經不起春風吹拂的春秋亡國,他的顧慮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為一座泥潭,牽引春秋亡國死灰復燃,他則是怕北莽由東線南下,導致整個天下都是泥潭。我與他,才是一場真正的豪賭。這些事情,你們就算站在了王朝中樞,也一樣看不到的。緣于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謀,武人想著生前封侯拜將,文人想著死后陪祭張圣廟。之所以與你說這些牢騷,是你晉蘭亭難得糊涂,難得有趣,畢竟在桓老頭兒那邊挨罵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見了。”
晉蘭亭下意識摸了摸被坦坦翁閃過耳光的臉頰,燙手一般,迅速縮回。
張巨鹿輕聲道:“你我就走到這里。”
晉蘭亭識趣地停下腳步,只聽見首輔大人撂下一句言語,“以后多新尚書交往。”
晉蘭亭愣了愣,新尚書?是禮部元虢,還是兵部盧白頡?
還是說兩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這兩位一起走著,兩位在滿目霜白的廟堂上都算青壯年紀的棟梁重臣,有很多相似之處和共同語言,出身不同,卻俱是離陽一等一的風流人物,盧白頡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劍仙,元虢是能跟誰都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著名人物,兩人的勝負心都不重,看待許多別人視為珍貴的事物都很輕,在朝野上下兩人口碑極佳,沒有樹敵,也無明顯的山頭派系,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賓,也都挨過坦坦翁的責罵。面過圣,進過雙廬,挨過桓溫的罵。離陽朝廷想要成為權臣必經的三大步,這兩位尚書顯然都經歷過了。兩人退朝返回宮外的“趙家英雄甕”,盧白頡沒有馬上回到異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著元虢去了與兵部氛圍大不相同的禮部,在士子名流扎堆的禮部衙門,見著了頂頭上司的尚書大人,都敢調笑幾句,因為元虢這只老酒蟲新官上任時,堂而皇之攜帶了一只大箱子,卻不是書籍,而是二十幾瓶皇帝陛下先前賜下的劍南春釀,結果給大駕光臨禮部官邸的陛下撞個正著,然后陛下就自作主張開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隨意而坐,微醺盡興之余,還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書傷口撒鹽,笑著說朕主動幫你籠絡臣僚關系,就別謝恩了,記得回頭拿領了俸祿,買幾壺好酒送宮里去。
如今禮部上下都開始扳手指算著何時領取俸祿,還玩笑著詢問尚書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們幫忙湊點份子錢。今日見著了兵部尚書大人,若是顧劍棠大將軍,那自然是一個個頭皮發麻,若是陳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風流倜儻的棠溪劍仙,都笑臉著招呼元尚書坐會兒,反正禮部只要不碰上重要節日以及嘉慶大典,就是六部里頭最清湯寡水悠游度日的衙門,再說攤上元虢這么個寬以待己又寬以待人的尚書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氣,正因為元虢的入主禮部,以往許多斜眼禮部的五部官員,不管是他們來串門,還是禮部去求人辦事,對方臉面上都多了幾分客氣。反正對于禮部眾位名士而言,給這么個薄面就足夠了。
死要面子的禮部衙門本就占地算廣的,元虢自然有他單獨的雅室,在走到房門附近的時候,元尚書嘿嘿一笑,趕忙竄入屋子,彎腰撿起一本本書,這才騰出一條路來,擱在一張本來就有搖搖欲墜書堆的椅子上,竟是搖晃而不倒,可見熟能生巧,大概元虢府邸的書房也是這般雜亂場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書案前那張椅子的書籍,盧白頡擺手笑道:“不坐了,就一張椅子,我這一坐,豈不是鳩占鵲巢,你元尚書不怕被人取笑,我還怕給人說成是兵部在打壓禮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壓禮部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盧大人你可別得了便宜賣乖啊。”
盧白頡直白說道:“少來這一套,以前兵部對其余五部一視同仁,都欺負,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誰賣乖還不知道。”
元虢摸了摸微紅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后兵部敢操家伙來禮部嚇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潑婦罵街。”
盧白頡不置可否,環視四周,有些感慨。盧白頡出身于有“琳瑯滿目”美譽的泱州盧氏,兄長盧道林從國子監引咎退出,因禍得福,當上了禮部尚書,正是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盧白頡初入京城,來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盧白頡跟兄長關系極好,甚至可以說,長兄如父的盧道林之所以離開廟堂退隱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給他這個弟弟騰出位置,否則兄弟二人一朝兩尚書,泱州那邊幾個門閥要急紅眼不說,京城這里也會有非議。盧白頡在野之時,久居退步園,盧道林先后兩次“退步”,就給他這個弟弟結下了許多樁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香火情,這便是圣賢書籍上極少傳授的學問了。元虢一拍腦袋,佯怒道:“好你個棠溪劍仙,原來先前的鳩占鵲巢,歸根結底是罵我搶了盧先生的屋子來著?”
盧白頡也沒反駁,笑問道:“酒,藏哪了?”
元虢一瞪眼,“早沒了!”
盧白頡玩味笑道:“當我棠溪劍仙的名頭是胡吹出來的?就算不再練劍,這點酒香會聞不見?”
元虢雙手一攤,“真沒了。”
盧白頡自己走到墻角根,扒開一堆書,拎起一壺酒,搖了搖。元虢干笑著趕忙去拿出兩只藏在書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只,生怕棠溪劍仙就這么把酒給順手牽羊走了,嘴上念叨著:“我這不是怕喝酒誤事,若是耽誤了盧大人的兵部軍機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過方才靈光乍現,盧大人劍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兩杯酒應該沒問題,來來來,咱們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盧白頡直截了當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擱了一疊書,前者一飲而盡杯中酒,后者瞇起眼陶然慢飲。
盧白頡微笑道:“咱倆說點醉話?”
元虢瞥了眼屋門,興許是記起了盧尚書是位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于是收回視線,點點頭。
“到底怎么回事?盧某來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還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傳六耳的醉話?”
“醉話。”
“兵部掌握了許多五部無法得知的隱秘,盧白頡你想明白了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這對同門師兄弟的分歧,不難。想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何桓老爺子不在雙方任何一座府邸書房內商量妥當,為何要在廟堂上公然對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余載,除了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于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么多年自毀院墻,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舍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只扶持了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并掃地出門,施舍給了殷茂春,為什么?首輔大人在想什么?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這以后,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后死,那么一個都沒有了。”
“明白了。”
屋內陷入寂靜無語的境地。
元虢隱約淚眼朦朧,干脆拿起酒壺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嘆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后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了面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于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給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后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凄慘的死法?”
張巨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號酒樓,喝了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只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了些,好像都覺得是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只出現于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后就打死也不去張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后輩算是離陽最精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面,不是什么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面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了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了兜著走,都不用張巨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巨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里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往于府邸皇宮,枯燥乏味,并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巨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面龐,她坐在桌對面,托著腮幫,跟她的娘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了?”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么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二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犟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后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還好,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游手好閑,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里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里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里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绔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贊,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了。”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家里不養閑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于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了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了?女兒這就給你找回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后補了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里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敕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了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了,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家里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里也去不得。”
張巨鹿氣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柜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了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柜哪里敢計較首輔大人忘了結賬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柜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柜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柜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柜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柜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只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后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了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么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復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余地。一直最為軟弱并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敕道出兵最早,只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只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了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于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了,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么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了。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家底,這么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干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郁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么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后的陸詡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锏,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黨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幸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后,事情還得有人做,青黨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身為一家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家的高興了,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家寶了。只是陸詡實在無法想象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于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家換了管錢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換了個家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準,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只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了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么會退下來,又怎么會有誰能他退下來?”
陸詡指了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了點頭,對于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布局,沒有絲毫洋洋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涂。嘿,確實,坐那么個位置,家法就是國法,家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了,你也姓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么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里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只會出出主意,行軍布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了,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于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面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舍小聲道:“我可真走了啊?”
陸詡伸出一只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了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盡量贏得趙篆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了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