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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拋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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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驛路上由凍野騎軍擔當主角的戰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將大略軍情傳遞給西南北國校尉任春云,和西北風裘校尉朱伯瑜,兩將反應迥異,身披鮮紅甲胄的任春云佩刀而立,聽聞馬金釵吃癟后哈哈大笑,撫摸馬鬃,一臉幸災樂禍。同州為將,品秩相當,既然大家頭頂的官帽子差不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家了,貧寒出身的任春云早就瞧不順眼那名字可笑的馬校尉,麾下都尉標長都是陵州將種子孫占了坑,能調教出什么善戰精兵,陵州平原有兩塊易于騎軍伸展的平原區域用以練兵,去年任春云就跟馬金釵就起了紛爭,狠狠教訓了一通華而不實的凍野騎軍,不過任春云很快就在官場上被馬金釵扳回一城,俸祿還好,誰都不敢在這座雷池動手腳,只是一批按律從幽涼邊關分發給地方軍伍配備的兵器軍械,任春云只拿到一些連乙等資質都不到的“殘羹冷炙”,一打聽才知道是馬金釵背后那個在北涼道兵庫擔當要員的親家下了絆子,后來馬金釵帶著甲胄嶄新的一百騎軍借口剿殺游寇,來到任春云駐地轄境耀武揚威,若非任春云死死壓下部將不許生事,差點就要鬧出兵變。

  另一邊的朱伯瑜就要冷靜許多,他對馬金釵的觀感一向很差,只是從不擺在臉面上,真遇上了該喝酒喝酒,該客氣客氣,因此風裘騎軍跟馬金釵那批公子哥相處得還算湊合,主要緣于朱伯瑜亦是將種府邸里走出來的武官,父輩們曾經并肩作戰,有換命的交情打底子,不過朱伯瑜雖說從未去過邊境沙場鍍金,功勞簿相當單薄,卻是少見能沉下心去治理軍伍的北涼青壯派校尉,這些年手握實權,常常被許多背著軍功回陵州養老的雜號將軍挖苦嘲諷,讓朱伯瑜反而更樂意與馬金釵這些家伙相處,畢竟虛情假意的觥籌交錯,也好過那些家族子嗣后繼無力的老前輩們的一見面就擺資歷,個個鼻孔朝天。朱伯瑜現在擔心沒有在陵州官場大開殺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機拿馬金釵之流開刀,連累他朱伯瑜也要被連累拉下馬,世子殿下哪里會管你一個沒戰功的風裘校尉是潔身自好,還是跟馬金釵沆瀣一氣?不幸生了一張娃娃臉的朱伯瑜高坐馬背,戰馬僅是乙等,風裘騎軍中僅有的三十幾匹甲等戰馬,都被他贈給有功都尉和精銳士卒。朱伯瑜揮了揮手,讓那名按照風裘騎軍自立規矩無需下馬稟報的斥候返身再探,一身尋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霧氣,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看得出來那世子殿下對陵州官場可謂菩薩心腸,但是軍政有別,有懷化大將軍鐘洪武這個前車之鑒,朱伯瑜斷言陵州各郡駐軍就沒這份幸運了。

  桃花美人扇輕柔扇動,微風拂面,鬢角發絲輕靈飄動,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視而去,呈現扇形戰陣圍殺而至的三支騎隊,顯然跟先前兩百騎有著云泥之別,馬蹄整齊一致,沒有絲毫混淆。他憑借卓絕眼力,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張張面孔年輕的騎卒,眼神堅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沒有去動輕弩的意圖。北涼對勁弩的管禁十分嚴苛,私佩北涼刀還能靠著家世蒙混過關,若是膽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這般閨婦可用的力小輕弩,一經發現,也要被當日抄家,絕無半點回旋余地。

  樂章在驛路上撒腿狂奔,腳下那條直線上泥屑四濺,氣勢駭人。給人當走狗實在當膩歪了的金剛境武夫今天只想著怎么酣暢怎么來,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擊的兩百騎是身嬌體弱需攙扶的小娘們,面前這兩三百騎也無非就是力氣稍大些的壯實女子,一樣經不起他樂章幾下鞭撻。性格跟名字極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著前沖,三根鐵槍同時刺來,樂章雙手握住兩枚冰涼槍尖,擰成兩團鐵塊,手腕往內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松手的兩騎被他敲鐘落馬,中間那一槍抵住樂章心口,卻沒能扎出一個通透,反倒是被笑臉肆意的魁梧漢子繼續前沖,向下斜穿而出的長槍在空中曲出一個夸張弧度,可見這名騎卒的膂力和韌性都絕非馬金釵部卒可以媲美。樂章作為江湖之巔那一小撮人中都可占據一席之地的卓絕武人,哪里在意腳下螻蟻一口咬下是輕了還是重了,雙膝彎曲,鉆入馬腹下,單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態勢中的戰馬,樂章如同霸王扛鼎,將這匹馬砸向騎隊后方。被殃及池魚的尾隨幾騎都倒地不起,只是很快就被側向繞開死絕戰馬的騎卒拔肩上馬,兩名袍澤同乘一騎,又是一槍槍兇悍遞向完全刀槍不入的樂章,總算被激起幾分興致的樂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騎的腦袋上,然后順勢蜻蜓點水,左右游走,踩踏下一名名騎卒和一匹匹戰馬,瞬間就讓十幾騎徹底失去戰力,樂章似乎覺得仍不過癮,落地后都懶得出手,只顧埋頭沖撞,所到之處,戰馬劇烈撞擊之后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騎陣很快就給樂章輕松穿透,不過樂章也沒能閑著,左手百人騎隊見狀后,在領頭都尉指揮下,沒有蠻撞沖鋒,而是領兵繼續一弛而過,手中百桿長槍依次丟出,大多數刺在樂章身上的鐵槍或滑落或彈落驛路之上,還有些沒有刺中樂章的鐵槍直接釘入驛路凍土上,樂章心存逗弄,也想著讓北涼瞪大眼睛看一看他樂大爺的金剛體魄,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槍林過后,右手百人騎又跟上了一陣箭雨,一夫當關的樂章都盡數笑納,除了衣衫破碎,身體毫發無損,樂章看似托大,其實也在默默蓄力,試圖一鼓作氣攀至巔峰再戰,原本不是不可以繼續獨貓戲弄群鼠,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騎隊里隱藏著武林高手,在他樂章氣機衰減時陰險出手,雖說萬萬不至于陰溝里翻船,可一旦丟了丁點兒顏面,天曉得身后那個心腸歹毒的公子哥會不會無聊時就拿他出氣。伺候這個年輕主子,樂章真是比伺候祖宗還費心費力,心中恨極的他要是能境界高過那相貌俊美的年輕人,向來對名士孌童嗤之以鼻的樂章都已經不介意換一換口味。可樂章清楚得很,這種想想就通體舒泰的狠辣報復,這輩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現的神仙人物打落塵埃,他才有機會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可北涼道上,已經出過一個老劍神李淳罡,陳芝豹也已叛離入京,就只剩下一個槍仙王繡的師弟,以及擔當邊境騎軍統帥的袁左宗,難道這兩位僅存的頂尖高手還能聯手出現此地?

  驛道上直面樂章的百人騎雖然被貫穿,但很快就再度發起沖鋒,山腳一支百人騎隊在黃小快親自率領也加入戰場,左右兩側的百人騎一撥換弩一撥換投槍,哪怕對上了金剛境高手無法建功,但是陣勢銜接緊密,表現遠比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來得可圈可點。怡然不懼的樂章悠悠吐出一口氣,霧氣繚繞綿長,伸出雙臂扭了扭手腕關節,似乎嫌那馬蹄聲嘈雜,一腳震地,沉悶轟響竟是隱約蓋過了蹄聲,樂章一腳一腳踏在驛路上,聲勢漸長,轟隆隆如平地滾雷,驛路上兩支百人騎的馬背起伏都厲害了許多,只是依舊無人怯戰。北涼的官場爭斗,尤其是軍伍里的傾軋,一直被離陽朝廷的廟堂砥柱們唾棄為村野鬧劇,扮演罵街潑婦吵不出上風的話,就只會卷起袖管蠻橫械斗。比起朝廷里京城里,那些意旨綿延和門戶接缽皆是一脈相承數代人的廟算,北涼這邊短短二十年營造出來的氛圍,如何入得了朝廷大佬們的法眼?只不過似乎很多棟梁文臣都忘記了,離陽朝廷有他們這幫治國能手的文脈傳承,貧苦北涼也有獨有的北涼鐵騎的風骨傳承,董越騎沒能做好,但是諸如汪植,任春云,朱伯瑜,黃小快,等等,這些甚至沒資格進入廟堂巨擘們視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錯。

  樂章就想親手折斷掉幾根北涼脊梁,他當然不知道什么薪火相傳,也懶得深思,但是眼前這支不太一樣的騎軍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躋身一品高手行列,到頭來給一個后生當牛做馬,到了北涼,總得讓老子出這口惡氣才行!

  樂章盯上了那騎甲胄出彩涼刀出鞘的騎將,渾厚氣機充沛全身,只覺得像是地仙一劍也扛得下來,精氣神已到頂點的樂章狂野笑聲響徹驛路,跟那名騎將對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時,高高躍起,長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騎當先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橫刀格擋,人馬北涼刀俱是猛然下沉,戰馬四蹄被這勢不可擋的千鈞之力壓得瞬間折斷,北涼刀鋒僅是在那名漢子的拳頭擠出一絲血痕,黃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無力阻攔這頭江湖惡獠的一拳砸下,壓下一口鮮血,棄馬側移,刀鋒在那人拳頭上抹過,依然沒能劃破肌膚,身邊都尉一騎同時長槍凌厲刺出,精準刺向樂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無法追殺他們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騎卒一槍擲出,見縫插針般恰好刺向樂章襠部,轉瞬之間的配合,毒辣而有效。樂章第一次皺起眉頭。

  殺金剛境界的高手,精髓無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氣機,沒了圓滿無缺的金剛不敗,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給高手足夠喘息機會,慢慢補全氣機,恢復體內江河氣象,就又得重頭再來。不過高手的氣機積蓄,從來都是散易聚難,氣機轉瞬流轉數百里,這種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境界,便是同為一品高手的金剛境和指玄境也一樣可望不可即,像樂章接連兩次陷陣,氣機起伏跌至八成,期間任由槍林箭雨加身而不動如山,也僅是用笨法子恢復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將西蜀劍皇的戰死評價為慘絕人寰,不純粹是惋惜這名高手被碾壓成一灘肉泥,更在于這名劍術宗師為了那個不值錢的姓氏,獨力鎮守西蜀皇城大門,所面對的敵人是一潮水涌去的蝗群騎軍,完全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只憑那吊著的一口氣死戰到底,簡直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在黃泉路上。

  但樂章也僅是皺了皺眉頭,他所正面對的不過是百人騎而已。

  隨手推開都尉的刺眼一槍,腳尖一點,踩在那根騎卒丟出的鐵槍上,借勢一記膝撞砸在都尉腦袋上,樂章鳩占鵲巢站在馬背上,戰馬慣性前奔,傲然而立的樂章無意間望向山頂,沒來由泛起一股胸悶。

  有一騎緩緩下山。

  越來越快。

  樂章身后的遠處,那把桃花扇被啪一聲合上,公子哥晶瑩素白手腕上系掛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紅長繩,猛然間繃直。

  一騎下山的同時,黑裘公子哥也敏銳察覺到被山上一人給盯上了,喃喃自語:“北涼還有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趙勾檔案處為何從未提及。”

  樂章頭皮發麻,跟白天見鬼似的,驚嚇得魂飛魄散。

  那一騎馬背上的人物雙袖飄搖,從袖口到手臂之間,攀附縈繞有無數紅絲,如同爬滿了鮮活猩紅的赤蛇。

  當年,就有這么一只“纏紅繞蛇”的人貓,朝他樂章悠悠然騎馬而來。

  被戳中軟肋的樂章瘋癲了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馬背上,雙手十指鉤住頭皮,然后抬起頭,眼珠子布滿血絲,咬牙雙手一拍,拍死了那匹戰馬,掠向那一騎。

  山腳和驛路上的珍珠騎軍都下意識停下馬,留給下山那一騎和始終勢不可擋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那一騎飄落下馬,繼續“前行”。

  本以為起碼要纏斗酣戰幾炷香的一對人,就那么飄飄然擦肩而過。

  雙袖猩紅愈發紅。

  原來他手上多了一副從頭到腳剝下的鮮血人皮。

  驛路這邊三百騎不約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鮮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搖扇的公子哥面前停下,隨手高高拋出那張人皮。

  這一幕,黃小快畢生難忘。

  腰佩一柄尋常北涼刀的世子殿下,對上了那把不輸南華刀的“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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