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回到了陵州將軍府,洪書文下馬的時候大大咧咧嚷了一句到家嘍。然后洪書文就瞪大眼睛,一大幫子雜魚鬼鬼祟祟,擁擠躲在將軍府的右側石獅子那塊小空地,洪書文家世優渥,一眼就看穿這幫家伙在假裝江湖豪客和綠林好漢,來投靠將軍府騙口飯吃,不是灰鼠皮就是貉子皮,格外嶄新,都是在貂裘里屬于最不值錢的那幾種,其中有兩人的樣式還一模一樣,顯然是打腫臉裝點門面,但是不湊巧在同一家鋪子購置了正值賤賣的皮衣,一下子給露餡了。洪書文湊近過去,隨便掃視一圈,二三十號大老爺們,就沒發現一個有高手風范的,這讓先天都江湖人士有成見的洪書文倍感無聊,正要轉身,世子殿下已經跟他并肩而立,洪書文趕緊不露痕跡后退一步。徐鳳年笑道:“諸位壯士,誰有四品實力,請走出來。”
武夫九品,四品是一個大分水嶺,能有四品境界,在地方州郡都能算一把好手了,在一個縣內,那更是幾乎可以橫著走。在武風不濃的小地方足以開宗立派,不說大富大貴,最不濟可以混成一方豪紳。洪書文咦了一聲,本以為這群半吊子好漢能有兩三個四品高手就燒高香,不曾想一下子走出了十四五人。徐鳳年看到一個眼神游離的漢子,丟給身邊洪書文一個眼神,洪狠子幾步踏出,頓時殺氣凜然,身形躍起,雙手按住腰間兩柄北涼刀刀柄,一記膝撞向那人胸膛,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漢子即將就要遭受重創,身后一名原本沒有站出的干瘦老漢腳下滑出幾步,鞋底離地都不過寸,一手推開那個想要濫竽充數的漢子,一手搭在洪書文膝蓋上,往下一按,身體下撲的洪書文嘴角冷笑,右手刀猛然滑鞘而出,光芒刺眼,許多看客都下意識瞇起眼,可惜大多數都看不清這名將軍府年輕扈從的出刀,只能依稀看到窮酸老漢側身弓腰,雙手握拳,朝雙腳尚未落地的洪書文當胸一擊,老漢雙拳一出,呼嘯成風,罡氣凜冽,有人驚呼是栗滄楊氏的窩心炮!洪書文抬臂格擋,在地面上倒滑五六步,右手刀往地面上一插,硬生生止住身形,抖了抖左手腕,洪書文轉頭笑望向世子殿下,眼神詢問是否可以全力而為,徐鳳年搖了搖頭,笑道:“除了這位老先生,還有誰是三品高手?大大方方站出來,北涼都說本世子喜歡強搶民女,既然各位都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就不用擔心了。”
幾位正值壯年的四品高手咧嘴一笑,這世子殿下倒也是個爽快人。一些個試圖蒙混過關的男子也都灰溜溜后撤幾步。
除了那名精通長拳炮捶的栗滄縣楊氏老人,還有兩名一眼便知擅長外家功夫的魁梧漢子也出列,相繼朗聲自報名號。徐鳳年眼中含笑點了點頭,然后輕輕抬了抬下巴,往人群身后高聲道:“兄臺明明身負二品實力,既然來都來了,為何不愿現身,難道是想要本世子為你開陵州將軍府儀門,才肯入府一坐?”
人群分開,眾人這才注意到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蹲靠著墻壁,滿身酒氣,腳底下還散落幾只大小不一的劣質酒葫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疤痕縱橫,如同一張鬼臉。
這丑陋漢子好像常年酗酒傷了嗓子,沙啞說道:“敢問世子殿下真的曾經孤身入北莽,拎了兩顆頭顱,全身而退?”
徐鳳年輕輕一笑,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后就聽到一聲轟響,塵囂四起過后,只見到世子殿下站在坍塌墻腳,拍了拍手掌。
那個被世子殿下一手推入墻內的酒鬼漢子坐在地上,神情平淡。
很多人心中奇怪,為何世子殿下對誰都很客氣,唯獨對這個本該高高供奉起來的二品高手毫不留情。也有一些眼力勁不行的江湖人覺得這是世子殿下請人來演戲,否則那酒鬼若真是小宗師境界,為何會被他輕描淡寫的一擊就給逼退到墻內,寥寥無幾的三品高手,依稀看出了大概,則是心中驚駭到無以復加。徐鳳年轉頭對所有人微笑道:“來者是客,不論是否入府,每人贈銀三百兩。”
他接下來跟三名白馬義從吩咐道:“天官,雁儒,你們二人去跟管事領取銀子,然后讓管事幫這些進府兄弟安置住處,書文,稍后你帶著諸位義士去找家城里最好的酒樓搓一頓,銀子花少了,回頭本世子饒不了你。”
沒能進入陵州將軍府的漢子,望著那些魚貫入府的人物,艷羨不已。徐鳳年沒有急著離開,就這么站在街上,跟這些不到四品的江湖漢子閑聊,問些何方人士,師傳何門,以及有沒有投軍的打算。別管這幫人以往有沒有在私下指點江山的時候詆毀過徐鳳年,真當世子殿下活生生站在面前,一個個局促不安,站在前頭僥幸能說上兩三句話的家伙,差不多脖子都漲紅,受寵若驚至極,眼前這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那可是北涼未來的土皇帝啊,手握一道三州幾十萬雄兵,回頭跟家里老小尤其是道上兄弟們聊起,還不得讓他們眼珠子都瞪到地上?也有人難免疑惑,都說世子殿下不光是在北涼橫行霸道,其實到哪兒都跋扈,就像在廣陵江仗著有老劍神,就敢跟廣陵王趙毅的數千鐵騎對著干。這么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感覺跟他們聊起來也沒甚天大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得不像話,如果不去惦記他的煊赫身份,以及那份出彩相貌,僅就裝束和談吐而言,似乎就跟小郡縣里家底殷實的溫良書生差不多。
一支車馬陣仗堪稱豪奢的浩蕩隊伍馬蹄急促,往陵州將軍府徑直而來。這讓經略使府邸已經準備迎接貴客的門房有些郁悶,恰好有一人掀起簾子朝李府望來,門房定睛看去,打了個激靈,一拍腦袋,趕忙往府里后宅奔去。娘咧,在黃楠郡跟自家老爺斗了半輩子的死敵竟然在陵州州城露面了,以往陵州七郡六品以上官員需要趕赴經略使大人的官邸商討政務要事,坐馬車上那位可從來都是托病不出的。徐鳳年聽到異常震響的馬蹄聲,轉過頭去,看到三駕馬車一字排開,心中了然,最后跟那些沒能成為陵州將軍府清客扈從的江湖好漢,說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他們這幫人有兩條路子可以走,一條是就近從軍,只要通過考核,當個伍長輕而易舉,另外一條路子更為輕松,陵州各個衙門急需大量武藝精湛的江湖義士,出山擔任暫時不入流品的官職,類似直轄于縣尉的兵刑兩房,算是除暴安良,以后只要有所建樹,拿出實打實的功績,陵州官府一定優先擢升。眾人一聽說只是陵州當地官府要人,而不是去邊境上拼命,如釋重負,許多熱衷功名的漢子都笑逐顏開,面面相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
徐鳳年和和氣氣說完正事之后,就笑著跟他們說務必吃好喝好玩好,而且以后如果真成了陵州官場中人,歡迎他們來將軍府做客。
徐鳳年轉身慢慢走向那三駕馬車,馬車主人走下后不約而同加快步子,相距五步時,三位年齡相差懸殊的文士同時跪下。
“黃楠郡王熙樺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貞律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綠亭參見世子殿下。”
三人分別是黃楠郡水經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的當代家主。王熙樺便是王云舒的父親,現任黃楠郡功曹,氣態古雅,有古賢遺風。水經王氏以藏書豐富著稱于世,族內歷代名士尤擅長訓詁注釋,家庭中凜如公府。矢志要將家學化為國學的國子監新任左祭酒姚白峰,年輕時隱姓埋名,當過水經王氏的一名塾師,就是為了可以近水樓臺飽覽群書,后來姚白峰名聲鵲起,朝野皆知其學問深厚,老而彌堅,被奉為北方文壇宗主,與宋家兩夫子共掌天下文柄,仍是經常與王氏老家主借書換書買書。頭發花白的王貞律出自靈素王氏,出過一位駕鶴飛升的大真人。紫金王氏淵源不如其余黃楠三王,不過緣于前朝接連出了三位紫金光祿大夫,出現了三代同在廟堂的景象,只可惜曇花一現,近世紫金王氏并不矚目,當代家主王綠亭不但年紀輕輕,才及冠三年,更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外界都不知道怎么這么一個聲名狼藉年輕人,從一個跟王云舒齊名的紈绔子弟,搖身一變,就成了紫金王氏的頭面人物。
徐鳳年沒有倨傲到要讓三位家主長久跪在街上,讓他們起身,帶著他們進府,約定休息一夜后,明日慢慢詳談。
李府,經略使大人李功德正在花園伺弄一株蜀葵,聽到管事說王熙樺去了將軍府覲見世子殿下,還帶上了年邁體衰的王貞律和乳臭未干的王綠亭,李功德就有些臉色陰沉,冷笑著嘿了一聲,說道:“老何啊,你說這有些人奇怪不奇怪,你每天給人一文錢,哪天不給了,他跳腳大罵。你每天打人一耳光,哪天不打了,他反而感恩戴德。別人都說黃楠郡出了四王,是塊風水頂好的福地,不過老爺我看啊,這黃楠郡就是個盡出白眼狼的地方,只記打不記好,我才走了一年,就開始忘恩負義,若不是我當年給他們鋪路搭橋,哪會有今天的光景,且不說其余三家,只說龍頤王氏,我借著他們平步青云不假,可我這些年還給龍頤的,何止他們當年施舍給我的那些?老丈人也就等我當上豐州刺督之后,才樂意跟我這個寒門女婿吃上第一頓大飯,如今倒是求著要拖家帶口來這棟宅子五代同堂了。”
姓何的管事被老爺這一席話嚇得噤若寒蟬,他當年本是王氏仆役,后來因為在李功德未曾飛黃騰達之際,是唯一一個請過這位王家女婿喝酒的小管事,連何大管事自己都不敢相信李功德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當初在黃楠郡,李功德文不成武不就,受到白眼無數,說句難聽的,連女婢馬夫都不帶正眼看他的。何管事那回之所以多此一舉,主動邀請李功德喝花酒,那還是得了一筆意外賞銀,在王家上下找來找去覺得只有李功德既合適他吹噓顯擺,又還能請得動。后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管事成了李家最早的一批元老,他起先只是純粹認為老爺睚眥之仇必報,滴水之恩必報,后來才醒悟根本沒這么簡單,老爺就是想讓那些當年瞧不起他的王氏族人悔青腸子,實則對他何暢根本沒有太多刮目相看。
淫祀一事,是李功德讓人去揭發彈劾宋巖,李負真親自去黃楠郡太守府,即是想讓女兒代他去跟宋巖開誠布公,以便維持關系,李功德原先相信宋巖會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當然也有順勢敲打一下宋巖的意思在里頭,如果讓王熙樺成了黃楠郡太守,已經連陵州刺史都快要保不住的李功德,不希望連黃楠郡這個李家后院。
不過女兒對官場體會不深,但是李功德料到她肯定會帶上那郭扶風同去黃楠郡,見一見宋巖和宋黃眉父女。由他出面磋商,總比稀里糊涂的女兒好心辦壞事來得強。還有就是李功德已經知曉多位熟稔“偷塞狗洞”的門生故吏,開始跟郭扶風眉來眼去,這個年輕人看似城府其實輕躁,李功德也有意讓宋巖冷落一下他,好讓郭扶風知曉想要真正進入李家的圈子,付出得遠遠不夠。
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憐。正因為兒女在不曾親身為父母之前,很難體會到這份苦心,所以才可憐。
一名外院管事急匆匆跑來,神情有些古怪:“老爺,小姐回府了。”
李功德何等老于世故,略微思索,隨即不耐煩道:“讓那人一起進來。”
管事低頭,面色一喜。不料李功德笑呵呵道:“賈貴啊,那年輕人給了你幾十兩銀子啊?”
賈貴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弓著腰小跑遞給經略使大人,絕不廢話半句,老老實實說道:“五十兩。”
李功德揮了揮手,瞥了眼銀票,一臉無奈,自言自語道:“這傻閨女,拿老爹送你的銀子來糊弄爹。”
李功德眼睛瞇起,慢慢將銀票放入袖中,“姓郭的,這銀票你也敢收下,不怕燙手?”
內院管事之一的何暢主動悄然退下。
獨處的李功德繼續對付那株等人高的蜀葵,伸出兩根手指,掐斷一根根枝葉,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將軍府放下那些首撥“從龍”的江湖人士后,又有黃楠郡三位王氏家主住下,終于有了些生氣,徐鳳年坐在書房內,借著余暉,正在低頭鑒賞一幅題跋密密麻麻的名貴字畫,呼延觀音躡手躡腳進入書房,雙手捧著那盆被斥為“菊婢”的鳳仙,放在窗口上。被遮擋住光線,徐鳳年沒有抬頭,朝她揮了揮手。桌上所鋪字畫是昔日北涼巨子姚白峰的真跡,姚白峰在野的年代長,在朝的時日尚短。徐驍不是沒有想過讓他出山,可姚白峰一直沒有理睬,徐鳳年手指抹過字畫,輕輕嘆了口氣,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得士子者坐江山才是真。徐鳳年抬起頭,看見呼延觀音的背影,她站在窗口發呆,泛黃余暉灑落,讓她宛如壁畫上的飛天。徐鳳年其實心知肚明,她就是自己的餌料,北涼也有幾名練氣士,肯定已經看出她的不同尋常,徐驍之所以將她雪藏此地,一方面由于奇貨可居,更重要是要讓她身負氣數,悉數轉嫁給氣運空白如生宣的徐鳳年,氣數氣運之說,看似虛無縹緲,其實很簡單,比如世間所謂的夫妻相,那就是一對結發夫婦,朝夕相處,氣數互補的結果。呼延觀音經常無精打采,除了表面上的水土不服,根子上還是因為充沛氣數為徐鳳年所竊。
徐鳳年收起卷軸,自嘲道:“家賊難防啊。”
至于那幫主動依附陵州將軍府的江湖人,是否夾雜有北涼以外的死士諜子,徐鳳年有的是手段讓他們身份水落石出后生不如死。
呼延觀音一聲驚呼,徐鳳年抬臂讓一只信隼停下。
密信所寫內容讓徐鳳年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青州陸家遭遇一場暗殺,單是為了保護陸丞燕,僅拂水社一等房游隼就死了四名,一直負責在青州布局的停云館更是損失慘重,幾乎精銳盡損。
顯然離陽和北莽都不想看到青州陸家跟徐家成為姻親,然后扎根北涼。只要有望成為北涼王妃的陸丞燕一死,陸家就徹底絕了換東家的心思,至于到底是哪一方不惜血本也要阻攔陸家赴涼,密信上只說尚不明確。徐鳳年點燃一根粗壯紅燭,把密信一寸寸燒成灰燼,微風透窗,燭光搖曳,灰燼飛散。呼延觀音看到信件早已燒光,他仍是保持雙指并攏靠近燭火的凝神姿勢。
徐鳳年彈了彈手指,走到呼延觀音身邊,眼神晦澀難明,輕輕望向經略使府邸的一處翹檐。
呼延觀音聽到他自言自語道:“可能一開始我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