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本想以春神湖請神一戰作為江湖收官,就已經對得住這幾年拼命練刀,返回北涼以后,一般來說就再難做到心無旁騖,一品四境,已經有過三次偽境,不說后無來者,最不濟也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徐鳳年已經對以后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涼安安心心做個土皇帝就足夠。可怎么都沒有想到真正的官子局,會是如此慘烈,宋念卿地仙一劍仍是戰死,柳蒿師的天象碎境,最后甚至要跟王仙芝打上一場。徐鳳年靜靜站在這位白衣魔頭身邊,一身修為都已還給洛陽,一來一回,她的境界損耗巨大,天下第四應該仍是天下第四,可與武評隨后洪敬巖等人的差距卻不可避免地縮小,徐鳳年自己更是一窮二白,原先跌到二品的內力,也所剩無幾,如果說身軀體魄是一棟氣機充盈的樓房,那么徐鳳年就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柳蒿師毀去大黃庭池塘中的紫氣金蓮幼株,更是讓他苦不堪言,徐鳳年默誦口訣,試圖憑借在北莽悟得的起火得長安之法,嘗試凝聚真氣內觀起火,去流轉百脈,可惜些許真火自腳下涌泉穴起,才至玉枕便強弩之末,連泥丸都過不去,徐鳳年神情枯槁,放棄掙扎。鄉野一陣清風拂面,一股泥土氣息撲鼻而來,徐鳳年手腳冰涼,只得雙手插袖御寒。
洛陽淡然問道:“王仙芝到底有多強?”
徐鳳年跺了跺腳,望向天空,輕聲道:“王老怪硬扛兩拳時也就出了五分氣力,最后約莫有八分左右。”
洛陽對此不做評價,平靜道:“我會帶丹嬰回逐鹿山,三年后在城外相見。你現在僅余下鄧太阿贈送的幾把飛劍,別隨隨便便死在歸途。沒死在宋念卿和柳蒿師手上,沒死在王仙芝拳下,要是到頭來死在無名小卒手里,就是個天大笑話。”
徐鳳年坦然笑道:“我的確是沒什么后手,可趙家天子那邊也差不多一樣黔驢技窮,沒有韓貂寺和柳蒿師兩大頂尖高手坐鎮的太安城,也比紙糊稍好一點,我要是曹長卿,直接就去京城摘了皇帝頭顱。江湖事了,以后就看北涼如何見招拆招,我的武學修為如何,其實已經無關大局。”
并肩而立的洛陽譏誚道:“拼家底,你們徐家拼得過趙家?曹長卿這時候有膽子去太安城鬧事,恐怕就沒命復國了。”
徐鳳年皺眉道:“不就還剩下個鬼鬼祟祟的吳家劍冢給朝廷撐腰嗎?”
洛陽冷笑反問道:“就?”
徐鳳年感慨道:“確實,我娘親出自吳家,鄧太阿也是,吳六鼎和他的劍侍翠花更是,宋念卿的第十四劍就已經有那樣的氣魄,想必那柄素王劍的主人,更是高深莫測。”
洛陽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為何不練劍意?”
徐鳳年自嘲道:“珠玉在前,見過太多劍道高人,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徐鳳年猛然回神,“是劍意不是劍?”
不過洛陽已經不見蹤跡。
原地駐足不前的徐鳳年環顧四周,天地清明,氣象蕭索,就這么一直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慢慢閉上眼睛,記起了許多往事,許多舊人。在腦海中走馬觀花,直到幽燕山莊的那場親手借劍,劉松濤瘋癲后的無用歌,以及親見城內天地并攏一線。當一個人手頭太過闊綽時,往往眼花繚亂,不知道應該珍惜什么。
徐鳳年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雜亂案桌上的一樣物件,“山岳退散。”
不見武當,不見龍虎,不見徽山,不見所有名山。
拂退腦海中的天下山岳之后,徐鳳年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見春神,不見波陽,不見青渡,不見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樓退散。”
不見襄樊,不見神武,不見太安城,不見一切城池高樓。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六拂拂退世上眾生。
這一剎那天地之間,徐鳳年仿佛煢煢孑立,仍然閉眼,卻在漆黑中“茫然四顧”,不知在尋找什么。
等到徐鳳年以為就要無功而返的時候,卻駭然發現無法睜眼,如同練刀之前許多次午睡時遭遇的鬼壓床,如何都睜不開眼睛恢復清明,分明是誤入歧途的征兆!以往有道門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修行路數不管如何駁雜,不管如何劍走偏鋒,根本不用擔心會淪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時大黃庭已經蕩然無存,正是徐鳳年根基最為動蕩不安的時刻,他又一時起意,想趁著與王仙芝巔峰一戰后殘存余韻,抓住那一絲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躋身天象甚至是陸地神仙的偽境,學練氣士去擷取那稍縱即逝的鳳毛麟角。欲速則不達,何況徐鳳年經歷過三次偽境,本該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象有人會像徐鳳年這樣不知死活,無異于自尋死路。既然無法醒來,徐鳳年竟然在不知深淺的偽境中笑了,先前拂退山河,此時便慢悠悠一抱一攬漸漸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可徐鳳年發現在此境中完全顛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無論武道還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馬為大忌諱,徐鳳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徐鳳年好似看到了懷捧布鞋的宋念卿被一眾心神凄涼的劍池弟子抬入一輛馬車,看到了一個腳踢頭顱的少女背影,看到了袈裟飄搖的僧人長掠而來,看到了白衣女子帶著一襲朱袍去而復返又去。
然后徐鳳年的“視野”瞬間拋遠千萬里,既看到了一位年輕俊雅道士為人守墳。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漲潮落,一名中年劍客御劍劈波斬浪。還看到了一頭似馬非馬似鹿非鹿拾級上山,到了天師府門前。
最后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個小村外,一個蹲在河邊癡傻發呆的幼齡稚童突然開了竅,靈氣四溢,回到村子見到一扇窗戶所貼剪紙的那一抹紅,稚童便心生莫名歡喜。
徐鳳年終于睜開眼睛,抹了抹臉,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