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八一,精彩。
樹下一桌人,槐上一只鬼。
一次歡喜容顏,一次悲憫面相。
兩次白日見鬼的負劍書童嚇得不輕,盧白頡這次都懶得訓斥,等童捉驛離開院落,這才開口說道:“既然已知曹先生要帶公主姜姒復國西楚,我進入兵部以后便一直針對廣陵道部署,殿下若是有機會見到曹先生,還望能替我道歉一聲,委實是職責所在,不能袖手觀望。”
徐鳳年隨口笑道:“鐵門關外見過曹青衣一次,恐怕近幾年都沒機會再見到了,再者他也未必會對此事在意。”
盧白頡聽到鐵門關三字后,面無異色,平靜依舊,暮色中略微吃過了飯食,放下筷子,輕聲說道:“問劍。”
徐鳳年坐在原地,點了點頭。一桌人軒轅青鋒和青鳥都束手靜坐,唯獨少年戊還在那里扒飯,書童摘下紫檀劍匣畢恭畢敬交給棠溪劍仙后,就跑到離龍爪老槐最遠的院門口,一邊惱火那白了頭的北涼世子如何傲慢無理,何德何能可以在自家先生問劍后仍舊安坐不動彈,一邊驚駭是不是自己惹上了不干凈的陰物,為何像是獨獨自己見著了那只艷紅袍子的女鬼?盧白頡橫匣而站,一手拍在檀匣尾端,劍匣劍鞘齊齊飛去書童面前,留下棠溪劍爐鑄就的最后一柄傳世名劍,霸秀。
不等盧白頡握住霸秀古劍,只聽傳來叮咚一聲金石聲響。這柄長劍平白無故從劍身中段凹陷出一個弧度,棠溪劍仙不驚反喜,微微一笑,握住劍身扭曲的古劍劍柄,輕輕抖腕,劍氣蕩出絲絲縷縷的波紋,一劍橫掃千軍,瑩白劍氣裂空推向桌邊徐鳳年,只是劍氣才生便散,竟是出奇無疾而終的下場。徐鳳年叩指于桌面,盧白頡身體向后仰去,霸秀劍掄出半圓,劍氣輝煌如皎潔月牙,只是不等月牙劍氣激蕩而出,盧白頡就又主動將罡氣倒流歸劍,手掌拍地,身體旋轉,手中霸秀劍尖扭出一段蛇游之勢,院中葉落不止,兩人之間飄零紛紛,劍尖生氣,卻不是長線直沖,這一線之上有三片落葉,唯有中央一片碾為齏粉,顯然是斷處溢氣的上乘劍術,徐鳳年手指在桌面一劃,飛劍與劍氣相擊,好似一團水煙霧氣彌散開來。
棠溪劍仙踩步如踏罡,劍意暴漲,院中地面落葉為劍氣裹挾,乘風而起,風起劍氣濃,盧白頡猛然收劍,將霸秀拋向書童和劍匣,書童連忙接住古劍放入鞘中,定睛一看,才看到自家那位被贊譽劍有仙氣的先生四周,十余柄飛劍微顫而停,心中震撼,轉頭望向徐鳳年,難道從頭到尾這家伙都僅是馭劍于無形,這份本事,怎么都該有驚世駭俗的一品境界了吧?盧白頡坐回桌旁,皺眉道:“你的內力相較江南道初次見面,為何不進反退?你如何能飛劍十二?”
徐鳳年開誠布公道:“吳家劍冢養劍,另辟蹊徑,一柄飛劍劍胎圓滿以后,別說二品內力,就是三品,也可以馭劍掠空數丈,外人傳言吳家稚童小兒便可以竹馬飛劍斬蝴蝶,也不算夸大之詞。”
盧白頡笑問道:“可你如何能短短一年之內養出十二柄劍胎如意的飛劍?有終南捷徑可走?”
徐鳳年搖頭道:“機緣巧合是有幾次,但大抵還是靠最笨的水磨工夫,十二柄劍,一柄劍一個時辰養劍一次,堅持了大半年。”
盧白頡感嘆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古人誠不欺我。”
徐鳳年苦澀道:“我曾經躋身金剛境界,可兩次進入偽境,估計此生是無望再在一品境有尺寸之功了。”
盧白頡問道:“兩次偽指玄?”
徐鳳年笑道:“一次指玄一次天象,所以哪怕可以躍境,也得必須是由金剛直入陸地神仙,可我又不是那佛頭人物。”
這下連盧白頡都神情劇變,拍桌輕嘆道:“可惜啊,可惜!”
徐鳳年灑然道:“以后也由不得我一門心思鉆研武道,就當自己順水推舟,找到一個臺階下好了。”
盧白頡搖頭道:“原本我不信黃龍士將春秋潰散氣運轉入江湖一說,可如今年輕后輩如雨后春筍,不論根骨資質還是機緣福運,確實都遠勝前一甲子,甚至用五百年來獨具異彩來形容也不過分,不得不信,我原本對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也在天下十人之間占據一席之地。此番問劍于你,本是想在你答劍以后,若是不負我所望,便干脆將恩師羊豫章劍道感悟和霸秀劍一并轉贈于你,唉,怎知會是這般光景。”
棠溪劍仙面有戚容,仰頭望去龍爪老槐,自言自語:“古書記載老槐晦暗,春夏槐蔭呈現青黑之色,單株吉兆,雙數棲鬼,果真如此嗎?鳳年,你為何帶陰物在身側,不怕折損氣數嗎?”
徐鳳年平靜道:“我已經沒有氣數可以折損了。如今它不離不棄,已經讓我感激涕零。至于它是靈智初開而心存感恩,還是憑借直覺以為我依然奇貨可居,對我來說也都無所謂,有這么一張天象護身符,進京也心安一些。”
盧白頡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可知當下京城最為引人注目的劍客是誰?”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太安城那對久負盛名老冤家,祁嘉節跟白江山?我記得祁嘉節在你入京任職時,曾仗劍攔路。”
盧白頡搖頭道:“不是這兩人,而是一個先前沒有半點名聲的游俠兒,找上了此代吳家劍冠吳六鼎,看似撿軟柿子捏,繞過了吳六鼎挑戰他的那名女子劍侍,不曾想雙方皆是一戰成名,只知叫做翠花的女子竟然用出了劍神李淳罡死后便成千古絕唱的兩袖青蛇,而那游俠兒也頗為不俗,據說只遞出了兩劍,雖敗猶榮。那一場比劍,我錯過了,后來游俠兒又去找白江山和祁嘉節打了兩場,我都曾親自趕去觀戰,這個年輕人的劍法極為出奇,那兩劍堪稱劍之術道各自巔峰,好像劍練到此地此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再無登高觀景的,可誰都看得出來他不論與誰對敵,都只有兩劍的本領。當年王仙芝初入江湖,一開始走得是博采眾長熔爐百家的繁復路子,那年輕劍俠則不同,可以說截然相反。”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是兩劍舍一劍,跳過了絕大多數劍士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到盡頭的一大段路程,明顯是有絕頂高人指點,否則絕不會如此自負。如果真的能讓他只剩一劍大成,恐怕就是一記大大的無理手了,到時候只有劍冠吳六鼎,北莽劍氣近,龍虎齊仙俠,武當王小屏等寥寥幾人,才可與他一戰。由詭道入道,我怎么感覺有點黃三甲的意思。”
說到這里,徐鳳年意態闌珊,那個她何嘗不是直接連馭劍都不屑,直接闖入半個劍仙的御劍之門?
盧白頡笑道:“那幸好此子是三天以后找我比劍,否則我不是必敗無疑?”
徐鳳年愕然道:“那家伙找上你了?”
棠溪劍仙笑了笑,“我這不想著送劍給你,好找個由頭躲過去,為了白日觀戰他那兩場比劍,言官彈劾已經多如雪片飛入皇宮,事不過三啊。”
徐鳳年小聲道:“你本想讓我代替你比劍?”
盧白頡點頭平靜道:“滿座京城百萬人,不是都不信你殺得第五貉嗎?”
徐鳳年無奈道:“讓盧叔叔失望了。”
盧白頡也沒有出言安慰,反而雪上加霜道:“所以這場比劍還是我親自上陣好了,就當給自己無望登頂的劍道踐行一次,霸秀劍你就別想要了,至于恩師羊豫章的劍道心得,你只要別在立冬觀禮之前鬧出幺蛾子,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盧白頡嘆息一聲,起身告辭離去。
小書童再不敢起初那般小覷那白頭年輕人,跟著先生匆匆走出院子,滿腹委屈狐疑,壓低嗓音輕聲說道:“先生。”
棠溪劍仙又打賞了一個板栗,“心中無愧,何來鬼神。”
背劍匣少年低頭嘀咕道:“可那紅袍子女鬼,掛在老槐樹上跟吊死鬼一般,真的很嚇人啊。”
“回去閉門思過抄書。”
“先生,世子他怎么白頭發了?”
“你不會自己問他?”
“我可不敢,他都會飛劍了,我在江南道上也沒給他好臉色啊,萬一他小肚雞腸,一劍飛來取我頭顱,以后誰幫先生背劍,是吧?”
“先前你不是也不信他殺了提兵山山主嗎?私下還跟二喬打賭來著,輸了多少?”
“嘿,才幾錢銀子,我還嫌輸少了。”
“瞧你出息的。年輕時候,萬幸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若是有信心以后讓她幸福安穩,就趕緊說出口。”
“我讀書還不多,學問還不夠,劍法也沒學好,先生,要不還是晚一些吧?”
“隨你。”
盧白頡跟守在院外的下馬嵬捉驛童梓良點頭別過,走到驛館門外,轉頭看了一眼龍爪槐。
藥書有云槐初生嫩芽,滾水煎藥,服之可令人發不白而長生。
又有何用?
徐家子女,才知原來最苦還是徐鳳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