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鳳年聽到了許多高腔號子,韻律與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語質樸得令人心顫,有婆姨叮嚀,有小娘盼嫁,有漢子采石,有子孫哭靈,一般這個時候徐鳳年都會停下腳步,遠遠聆聽這類不登臺面的攔羊嗓子回牛聲,直至聲樂尾聲才重新動身北行,走得不急,因為他只需要掐著時間點到達寶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上魔頭洛陽,說不定就要橫生風波,反而是禍事。這一路,徐鳳年走得是一條粗糙驛道,半旬后有一次還遇上了騎馬而游的那對年輕男女,離開吳家遺址后,他們換了身爽利勁裝,佩刀男子愈發風流倜儻,挎劍女子也平添幾分英武氣態,徐鳳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線之隔,躋身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金剛初境,大可以居高臨下,查探那名青年游俠的氣機,大體可以確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門檻上,就公子哥的年紀而言,是貨真價實的年少有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數的精悍馬賊,也足可自保,想必這也是他敢帶一名女子悠游黃土高原的底氣所在,北莽雖亂,卻也不至于任誰出行都亂到橫尸荒野的地步。在徐鳳年來,北莽越來越相似春秋時期,士子書生逐漸崛起掌權,規矩多了以后,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橫沖直撞。
北行時,不是抽出春秋劍氣滾龍壁,便是徒手仙人撫大頂,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說人有三寶精氣神,精氣為實物,游神為變,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狀,不扯這些似玄而又玄的東西,簡單說來,精氣神三者以神為貴,才有陸地仙人神游竅外的說法。劍道駁雜,大致分術劍和意劍,前者鉆研劍招極致,吳家劍冢是最佳典型,后者重劍意,也不乏其人,而劍意即是重神,武道上也是同理,一個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遠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鳳年自己的理解,所謂養神鑄意,就是追求類似堪輿中藏風聚水的功效,這一記新悟的仙人撫頂,便是靈犀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
簡單四字,對武夫而言,何其艱難。
根骨,機緣,勤勉,缺一不可。
一個日頭毒辣的晌午,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是見著了虎落平陽的兩位熟人,不知是否那對男女背運到了極致,竟然撞上了一批分不清是馬賊還是悉惕帳下精兵的龐大勢力,百來號人馬皆披皮甲,各自攜有制式兵器,也怪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不諳人情,被一名精甲頭領僅是言語尋釁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徹徹底底折了那名甲士的顏面,沖鋒過招后將其劈落下馬還不夠,還心狠手辣補上一刀,若非魚鱗甲優于尋常軟皮甲,就要給他一刀砍死,這就惹了眾怒,草原游曳獵殺,向來怎么功利怎么來,反正一擁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對那個自恃武藝的世族子弟展開了十幾波車輪戰,若是進入二品小宗師境界,他大可以脫險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殺敵,還要分心累贅女子的安危,被軟刀子割肉般戲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勢,激起了血性,再度被他砍殺劈死了十幾名軟甲騎士,終于給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給十幾個馬套嫻熟丟來,連人帶馬一起被拖拽倒地,得女子梨花帶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壯頭領拿長槍拍落馬背,這還算是半軍半匪的家伙手上有所余力,存了憐惜心思,否則一槍透心涼都說不定,當然,事后女子下場注定還不如給一擊斃命。
馬到功成的頭領猖狂大笑,耍了一記精湛馬術,側馬彎腰探臂,摟起岔氣后無力掙扎的纖弱女子,一手提槍,一手掐住她脖子貼在胸前,勒了勒韁繩,故意停下馬轉悠一圈,朝地面上那個面紅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黃沙漫天也多溝壑起伏,徐鳳年蹲在斜坡上,嚼著一顆青果棗干,從頭到尾著人數懸殊的廝殺,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顯然是不常經歷殺伐的雛兒,原本以他技擊技巧和厚實戰力,大可以護著她遠遁,就算脫不開追擊,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圍圈,回旋余地就要多出太多,江湖武夫對敵軍旅甲士,許多所謂的百人敵甚至是千人敵,少有李淳罡這般一步不退硬抗鐵甲的劍仙風采,絕大多數都是且戰且退,在正面僅是對上少數死敵的前提下相互消耗,這樣的纏斗,依然會被江湖大度認可。
徐鳳年猜測這名高門公孫十有是聽多了蕩氣回腸的前輩傳奇,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騎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給折騰得精疲力竭,徐鳳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極為出彩,機巧百出,擱在棋盤上,等同于具有許多不曾流傳開來的新穎定式,哪怕一些個廣為流傳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開來的變數,可見此人要么是有個名師指點,要么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對廝殺,讓他會有很大勝算,不過真實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亂拳打死老師傅,蠻橫圍毆勝過英雄好漢,混江湖是腦袋拴褲腰帶的血腥活計,誰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漸進,早就丟開棋盤,一拳砸在你鼻梁上了。
徐鳳年弓腰如豹盡量隱匿潛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見到魚鱗甲首領將懷中女子丟下馬,跳下馬背,一腳踹在她心口,習武只是當做養生手段的女子幾乎當場暈厥過去,蜷縮起來,大口喘氣,如一尾被丟上岸的可憐青魚,臉色發白。魚鱗甲漢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縷青絲,晃了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飾華美的外鄉公子哥,后者已經被馬套繩索裹得如同一顆粽子,更有幾條鐵鏈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別拉直懸在空中,一些個性子急躁的騎士,下馬后除了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這個俊俏公子的臉頰,一場硬仗打下來,死了二十幾名兄弟,誰都要殺紅了眼,在大漠黃沙里頭討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錢,刀口舔血殺人越貨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家兄弟則是不得不值錢,這跟兄弟情誼關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給黑吃黑了去,他們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魚吃小魚才有當今的架勢,有幾十號人馬就可以當大爺,有一百號就連官軍都要頭疼,若是有個八百一千人的,那還做個屁的馬匪,直接去王庭皇帳撈個武將,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規矩,到了三百這個數目,就可以大搖大擺去持節令大人坐鎮的州城,要啥給啥,總之帶多少兄弟去,就給你多大的官。
這批騎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發禿頂,后腦勺結發成辮,魚鱗甲壯漢撇了撇頭,也不廢話,四批拉住鐵鏈的下馬騎兵也就心領神會,獰笑著開始拔河。幾名頭領模樣的鱗甲漢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陰鷙戾氣,明顯帶著算計權衡,一邊戲一邊嘀咕,興許是覺著既然結下了死仇,就無需講究臉面和后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雜草一樣,都是一歲一枯榮,沒他娘的那么多細水流長,也別管這公子哥是什么身份背景了,他們還真不信南朝大姓門閥可以帶著人手趕赴西河州尋仇。四個方向,四條鐵鏈,總計二十多人,一齊傾力拉伸,虧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輕男子身負上乘武學,只是無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馬匪頭領嫌不夠酣暢,讓麾下嘍啰翻身上馬,又加了一條鐵鏈環住男子脖子,下定決心來一場鮮血淋漓的五馬分尸。
五匹馬賣力拉扯,下場悲慘的公子哥雙眼通紅,手腕和腳踝摩擦出血,更別提脆弱的脖頸,發出一陣瀕死野獸的凄厲嘶吼,渾身僅剩氣機勃發,鐵鏈如水紋顫動,竟然使得五馬倒退幾步,驟然換氣,鐵鏈剎那筆直如槍矛,牽鏈馬匹頓時裂斃,誰都沒有料到這名必死之人如此剛烈勇猛,魚鱗甲首領遷怒在女子身上,將頭發被抓住的女子往地面上一摔,交由手下管,親自上馬,再喊上四名體魄雄健的心腹,對付這頭不容小覷的垂死困獸,戰馬馬蹄艱難前踏,男子四肢和脖子鮮血涌出,若無意外,必定是相對孱弱的脖子先被扯斷,然后才是手臂和雙腿,不過這幫馬匪精于此道,負責拉扯五體的騎士有講究力道,都會先扯去雙手,再撕掉一腿,留下脖子和余下一條大腿,這場鮮血盛宴才能算是圓滿落幕。
這種手段,比起槍矛懸掛尸體,來得更為毒辣駭人,是從北莽邊境軍伍中搗鼓出來的法子,不知有多少離陽王朝俘虜都死在五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涼軍那邊喜好死戰到底,戰役過后,活人不多,況且許多場毫無征兆的小規模接觸戰,往往發生在兩軍最為精銳的游弩手和馬欄子之間,北涼軍總是占優,所以一名落的北涼俘虜,在北莽王庭是比什么尤物女子都來得珍貴搶手的好東西,經常能賣出咋舌的天價,像那位留下城城牧陶潛稚,每日殺一名北涼士卒,這等行徑落在北莽達官顯貴眼中,那就是殺的不是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黃金啊!
北莽更是有律,陣上殺過北涼士卒,退伍以后可抵大罪一樁。
就在男子即將被扯裂時,馬上五人幾乎是一瞬橫死,都不見明顯傷痕,只是直直墜馬,立即死絕,幾名有資格穿鱗甲的馬賊頭領壯膽湊近了一瞧,只見頭顱眉心處有細微通透,好似被鋒銳小物件刺出了窟窿,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北莽人不分貧富,都各自信佛信命,只不過尋常時分再虔誠信佛,該殺人時照樣不含糊,但是當禍事臨頭,窮兇極惡之輩也要犯嘀咕,害怕是真正惹惱了那些個寶相莊嚴的泥菩薩佛老爺,此時五人死法詭譎,超乎想象,即便不是仙人所謂,是有人暗中作祟,對付一個南朝世子就躺下二十幾人,實在經不起損耗,馬賊來去都如風,當下就翻身下馬,一名心思細膩的魚鱗甲頭領想要偷偷拿刀砍死男子和女人,不留后患,當下就被一物過眉心,濺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血線,如此一來,再無馬匪膽敢出手,瞬間跑了一干二凈,人馬加在一起六條腿,逃命就是快。
叫陸沉的南朝女子不知緣故,恍惚片刻,才知道劫后余生,哭著起身,跑去那名世交的年輕公子哥身邊,艱難解開鐵鏈,尤其是脖子間,血肉模糊,觸目驚人,她只是瞧著就覺得無比刺疼,她壓抑下哭聲,盤腿坐在他身邊,撕下袖口,包扎幾處露骨傷口,女子真是水做的,流淚沒個停歇,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種桂,一遍一遍,生怕他死在這里,她也沒勇氣獨活。返程幾千里,她一個提劍不比拿繡花針更熟稔的弱女子,如何回得去?再說他死了,她活著又有什么樂趣?
僥幸從鬼門關上走回陽間的公子哥緩緩吸了一口氣,吐出大口濁氣后,扯出一個笑臉,艱難說道:“死不了的。”
收回了飛劍朝露,徐鳳年本想就此離開,不過望見遠處有一騎不死心地做出瞭望姿態,只得耐住性子呆在原地,確保送佛送到西,再度馭劍出袖,刺殺了那名倒霉的馬賊后,貼地而聽,那些馬賊終于認命地逃竄散去,徐鳳年悄悄站起身,背著書箱就要走開,就當自己萍水相逢行俠仗義了一回,不奢望那名女子以身相許,更不奢望那名世家子納頭拜服,這類稱兄道弟,實在矯情得經不起任何推敲。掏了掏,掏出最后幾顆棗子,一股腦丟入嘴里,到那名再也瀟灑不起的劍士在女子攙扶下,仍是跌坐地上,血流如注,可女子不精治療外傷,束手無策,只是哽咽抽泣,前程錦繡的男子自然也不想死在荒郊野嶺,只不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枯坐當場,面容猙獰如惡鬼,不知是疼痛所致還是傷懷身世,女子瞧著更是傷心欲絕,愧疚萬分,悔恨路途中幾次他試圖同床共枕都因矜持而婉拒,早知如此,清白身子給了他又何妨。
徐鳳年見到那名倨傲男子被打入塵埃后,回光返照一番,精氣神都重新開始渙散,露出沒有及時救治就要死去的頹敗跡象,皺了皺眉頭,只得走出小土包,身形現世,還得假扮路見不平的模樣,小步奔跑向那對男女,擠出一臉無懈可擊的惶恐和緊張。公子哥眼神本已渾濁不堪,到徐鳳年后露出一抹精光,沒有發現破綻后才恢復死寂神色,不過一只手輕輕搭在鐵鏈上,徐鳳年蹲在他們身前,摘下書箱,轉身背對大難余生的男女,男子似乎有所思緒激斗,終于還是沒有將鐵鏈做兵器,一舉擊殺這名好心過客。好似渾然不知一切的徐鳳年只是匆匆從書箱拿出一瓶敦煌城帶來的瓷瓶,裝有漆黑如墨的軟膏,可以接筋續骨生肉的藥膏并無名號,膏如摻水油脂,粘性很足,瓶口朝下,也并未傾瀉如注,只是如水珠滑落蓮葉的場景,緩緩滴落,那名種姓子弟眼神冷漠,著雙手雙腳傷口被滴上黑色藥膏,清涼入骨,說不出的愜意,因為識貨,他心中才愈發震撼,眼前這個只能掏幾文錢買假秘笈的陌生人,如何得來這瓶一兩百金的藥膏?
徐鳳年卷袖擦了擦額頭汗水,抬起頭笑了笑,一臉心疼表情,像是天人交戰后才下定決心,把瓷瓶交給叫陸沉的女子,呲牙咧嘴道:“藥膏是祖傳秘方,一瓶能賣好些銀子。早中晚一日三次涂抹,不出半旬,這位公子就可痊愈,對了,在吳家劍塋遺址那邊沒來得及自報名號,在下徐朗,也是南朝人士,家住紅葉城獅子巷。”
徐鳳年明顯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不說藥膏,這只手工地道的天球瓷瓶也值些銀子。”
陸沉好像聽到一個不小的笑話,如釋重負,破涕為笑,擦拭去兩頰淚水,柔聲道:“我和種公子回去以后,一定去紅葉城尋訪徐公子。”
聽到泄漏身份的種公子三字,種桂臉上閃過一抹陰霾,不過隱藏很深,原本松開鐵鏈的那只手復爾握緊,盡量淡泊神情,一手拂過止住血跡的脖子,輕聲笑道:“自當如此感謝徐公子救命大恩。”
徐鳳年依然扮演著一個精明市儈得并不聰明的尋常游學士子,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陸姓女子雖然出身南朝官宦大族,不過家內有幾位兄長支撐重擔,輪不到她去親歷風波,心思相對單純,對于陰謀詭計人心險惡的認知,僅限于高門大墻內被父輩兄長們當作談資笑語的道聽途說,感觸淺薄,自然而然,察覺不到身邊種桂的幾次微妙反復,更不破徐鳳年無跡可尋的偽裝,對于膏腴大姓的世族子女,就像她和種桂,尊貴到能夠成為西河州持節令的座上賓,平時何須在意尋常人的圖謀不軌,只不過今日遭遇橫禍,才讓她格外念恩感激。
徐鳳年問道:“要不要在下護送二位?”
陸沉本想點頭答應,種桂搖頭道:“不用了。”
豪閥世子的清高風范在這一刻盡顯無疑,陸沉不知其中門道,只以為是種桂拉不下臉面,見他眼神堅毅,執著己見,她也不好再說什么。
徐鳳年赧顏一笑,戀戀不舍瞥了一眼陸沉手上的瓷瓶,這才起身告辭。
陸沉倒是有些好感這名陌路人的淺白作態,比起往日見著那些搖尾乞憐還要假裝道學的南朝士子,可要順眼許多。
她驀然瞪大眼睛,只見負笈男子才站起轉身,就給如一條被拉直身軀毒蛇的鐵鏈擊中后背,向前飛出去,撲地后再無動彈,多半是氣絕身亡,她轉頭,癡癡望向種桂,滿眼驚駭。
種桂冷漠道:“你可以到本公子的落魄,至于他,沒這份福氣。”
陸沉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種桂似乎感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僵硬生冷,稍微換了一種柔緩腔調,不去理會蓄力殺人后導致的脖頸鮮血迸發,溫聲說道:“這個徐朗,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你我落難時現身,十有是與那些馬賊串通一氣的匪人,存了放長線釣大魚的企圖,陸姑娘,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兇險,這類亡命之徒,大多極為彎彎腸子,手法高明不輸官場狐貍,退一步說,我們寧肯錯殺,也不可錯放。”
種桂見她仍是心有余悸,秋水長眸中除去戚戚然,還有一絲戒心,柔聲道:“我若死在這里,你怎么辦?我不舍得死,要死也要送你回家才行。”
陸沉淚水猛然流淌出眼眶,撲入種桂懷中,對于那名徐朗的死活,就不再如初見驚變時那般沉重。
生死之間,患難與共,過慣了富態閑暇生活的女子興許不喜好那些風淡風輕的相濡以沫,可有幾人,經得起敵得過種桂這種場景這類言語的篆刻在心?三言兩語,早就遠勝安穩時日的甜言蜜語幾萬斤了。
種桂抱住她的嬌軀,則是嘴角冷笑,眼神淡漠。
顯而易見,這位恩將仇報的種家子孫,武功不俗,花叢摘花的本事,也一樣道行深厚。
不過這幅溫情畫面,給幾聲咳嗽打斷,種桂在遇見徐朗后頭一回流露出驚懼。
徐鳳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喃喃道:“做好人真累,難怪北莽多魔頭。”
見到背箱負劍的男子面無表情走來,種桂笑臉牽強,氣勢全無,偽意愧疚,嚅嚅喏喏道:“徐公子不要見怪,是種某人行事唐突了,只不過種桂身份敏感,出行在外,萬萬不敢掉以輕心。”
種桂那人一臉平靜,連譏諷表情都沒有,心知不妙,趕緊亡羊補牢,“我叫種桂,是南朝種家子孫,我可以彌補,給徐公子一份大富貴,公子你身手卓絕,有我種家扶植幫襯,一定可以飛黃騰達!”
說話間,種桂一只手又握住鐵鏈。
不見棺材不掉淚。
徐鳳年總算打賞了他一個笑臉,“來,再試試能否殺了我。”
這一刻種桂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打娘胎出生以來,這等羞愧憤恨難當,只比剛才五馬拖拽的境地稍好。
種桂僥幸由陰間回陽間,而陸沉則是從陽間墮入陰間,呆然坐在一旁,心冷如墜冰窖。
徐鳳年一手畫圓,不見拍在種桂頭頂,種桂整個人就陷入地面,頭顱和四肢一同炸裂,好似給人用大錘砸成了一塊肉餅,比起五馬分尸還要凄慘。
仙人撫頂。
可不止是結發受長生一個用處。
鮮血濺了陸沉一身,可她只是癡然發呆,無動于衷。
她單純,卻不是蠢貨。
見微知著,幾乎是大族子女的天賦。
徐鳳年才要再畫一圓,讓陸沉和種桂做一對亡命鴛鴦共赴黃泉,她突然抬頭問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跟馬賊是不是一伙的,求求你,別騙我。”
徐鳳年搖了搖頭。
她終于心死如灰燼,平靜等待。
徐鳳年也不憐香惜玉,依舊是仙人撫頂的起手式,不過又一次被打攪,她冷不丁撕心裂肺哭出聲,“我不想死!”
徐鳳年走過去,走了幾步距離,她便坐在地上滑退了幾步距離,徐鳳年不再前行,蹲下身,伸出手,“瓷瓶還我。”
還握有小瓶的她燙手般丟出,她情急之下,丟擲得沒有準頭,徐鳳年探手一抓,就馭物在手,放回書箱。
陸沉好像積攢了二十年的心機城府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聲音打顫道:“徐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殺我?我是南朝甲字陸家的嫡孫女,我和種桂不同,沒有任何抱負可言,只想好好活著,出嫁以后相夫教子,只要公子不殺我,只要不玷污我的身子,我便是給你做牛做馬半年時間,也心甘情愿,而且我許諾,回到陸家,絕不提今日事情半句,只說種桂是死于百人馬賊。”
瞧見那名書生模樣的男子嘴角勾起,隱約有譏諷意思,醒悟有了紕漏的陸沉馬上改口說道:“只說是種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節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點不知情!”
說到這里,她秋波起漣漪,熠熠生輝,泛起一股果決,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公子不殺我,我便說是與種桂有過魚水之歡,到時候種家假若不信,讓嬤嬤驗身,也尋不到破綻。”
她言下之意,只要是個男人就明白,她是愿意以清白之身做代價,換取活命了。
徐鳳年發出嘖嘖聲,感慨真是天高高不過人心。
陸沉見他沒有暴起殺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鬢角一縷散亂青絲,繼續說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公子一同回到陸家,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陸家清譽南朝,當然不允許這般天大丑聞流出,跟不愿因此惹上種家,也就不用擔心我不對公子百依百順,只需遠遠牽扯,陸沉愿意做公子的牽線木偶,相信以公子出類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陸沉又能不入險地的兩全法子。”
徐鳳年要去掏棗子,發現囊中空無一物,縮回手后笑道:“你很聰明啊,怎么會被種桂這個紈绔子弟當傻子逗弄?”
陸沉竟然有膽量笑了笑,自嘲道:“不是種桂如何,而是種家底蘊勝過陸家。否則一個偏房子弟,如何能與一個甲字嫡孫女稱得上門當戶對。”
徐鳳年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果然是個有慧根的豪閥女子。
陸沉剎那間眼神冰冷,咬牙道:“你還是想殺我!”
才起殺意的徐鳳年好奇問道:“女子的直覺?”
她反問道:“難道不是?”
沒等徐鳳年有所動作,陸沉站起身,瘋了一般沖向他,自尋死路,一陣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哭腔可憐:“你這個王八蛋,大魔頭,我跟你拼了!”
她嘮嘮叨叨,罵人跟打人一個德行,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古板路數,都是不痛不癢。
徐鳳年一巴掌把她兇狠拍飛出去,直接將其打懵了,著捂著臉的瘋女人,說道:“殺不殺你,你接下來的表現,你先埋了種桂,然后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著你。”
陸沉如獲大赦,眼神煥發光彩,瞥了一眼種桂的模糊尸體,冷笑道:“不收尸才好。”
她臉上頓時又挨了一巴掌,整個人都翻了個身,重重摔在黃沙地面上,像一只土灰麻雀。
徐鳳年譏諷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還能當個梟雄,你一個娘們,這么沒心沒肺的,很討喜嗎?”
陸沉低下頭,兩頰各自挨了一耳光的她驚怯溫順道:“我知錯了。”
徐鳳年以一記仙人撫頂砸出一個大坑,權且當成種桂的墳塋,著她一點一點一塊一塊將那灘血肉搬入坑內,問了一些種家和陸家的事情,她一一作答,并無絲毫摻假。
間隙時她小心翼翼問道:“是公子殺退了那些馬賊?”
徐鳳年沒有作聲。只是耐心著她撿回泥土覆蓋,勉強填平以后,還不忘跳著踩踏,讓填埋痕跡不那么明顯,她安靜下來后,歪著腦袋問道:“種桂種桂。公子你說,以后這兒會不會長出一棵桂樹?”
徐鳳年罵道:“你腦子有病。”
滿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斂衽施了一個萬福,嫵媚橫生,笑容說道:“求公子救我。”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瘋,沒救了。”
女子孤零零站在墳塋上,只是笑臉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