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想通了一個道理,所謂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了憂國憂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了。因為修改了既定路線,只能循著大致方向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所幸路途上遇上了一隊正被馬賊剪徑的讀書人,算是沒拔刀就給相助了一次,然后一同折向龍腰州和橘子州邊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了這些人的chūn秋遺民身份,而且馬賊也不陌生,其中兩名就是上次要搶人回去給女當家壓寨暖床的。這群年齡參差不齊的書生士子應該家境不俗,不知是家族聘請護院教頭還是臨世雇傭了五六名精壯武人,對上三十幾名來去如風的馬賊也稱不上毫無還手之力,幾名佩劍士子也表現頗為出彩,劍術花哨歸花哨,嚇唬馬賊綽綽有余,幾名裝扮男裝的年輕女子看得兩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錘定音的徐鳳年,讓她們興致缺缺。
這大概是他戴了一張平庸相貌生根面皮的緣故,世間情愛大多文縐縐講求一見鐘情的感覺,可說到底,才子佳人小說里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樹臨風或者滿身書卷氣濃得嗆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可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徐鳳年對此倒談不上有什么失落,反倒是跟隊伍里幾名老儒生談得來,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幾個同氣連枝世交家族的子弟,圣人教誨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隊伍里有幾人同時及冠,恰巧一名老學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聯姻,也想著遍覽邊塞風光,就一起出行,年輕人趁著風華正茂去游學,年邁的趁著一只腳還在棺材外就趕緊游歷,至于三名女子,都是愛慕及冠士子,雖然也是北逃的遺民后代,感染北莽風氣后,就壯起膽子來了一出私奔好戲,徐鳳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們所在家族多半比起幾位青年俊彥要稍遜半籌,希望能夠借機在游歷途中生米煮成熟飯,攀上高枝,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徐鳳年和天南地北間隙套話的閑談中,也得到了佐證,北莽分四等人,chūn秋遺民都在第二等,后來北莽女帝凈九流清朝軌,排姓定品,除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在為慕容氏鋪路以外,也并非一無是處,南朝除了高踞甲字的“高華”三姓,接下來一線所謂的高門大族大多是丙丁二字居多,和徐鳳年關系親近的老儒生,便因為族兄曾經擔任南朝吏部正員郎,得以躋身丁字家族,而隊伍里為首的世家子,雖然士子北逃時只是中原三流士族,但扎根北莽,約莫是水土適宜,家族先后有兩人位列南朝九卿高位,一躍成為丙字大姓,三名家族不在丙丁之列的女子,有兩位思慕對象都是這個姓駱的瀟灑公子哥。
路途上她們得悉姓徐名奇的年輕人只是姑塞州流外姓氏的庶出子弟,連給個笑臉的表面功夫都不樂意做了,好似生怕與這人說一句話,就要被駱公子當成水性楊花的輕佻膚淺女子。
離橘子州邊境城池還有一天腳力,暮色中一行二十來人開始扎營休憩,徐鳳年手腳利索幫著幾名老儒生搭建羊皮帳篷,在有心人勢利眼看來就愈發沒有結交的興趣,只有那幾名差點喪命在馬賊手上的扈從,偶爾和這名武力不錯據說是半士半商子孫搭腔幾句。北莽中南部偏北容易水草肥美,靠近離陽王朝的錦西州還有連綿山脈,不過他們不敢跨境幅度太大,遇上了北朝的權貴,不管是草原上的悉惕,還是軍伍的將校,別說碰一鼻子灰,能否活著回姑塞州都要兩說。粗略安營扎寨,就開始燃起篝火烤肉,順便溫酒煮茶,昨rì一名箭術精湛的扈從射殺了一頭落單離群的野馬和幾只天鵝,還未吃完,徐鳳年沾了幾位老儒生的光,才嘗到幾口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坐在篝火前,年輕士子們高談闊論,好像一個吐氣就是經國濟民一個吸氣就是山河錦繡,老書生們則緬懷一些年輕時候在中原的光景歲月,不知為何話題就集中到了兩朝軍力,再推衍到弓弩臂力,丁字家族的羅姓老者見徐鳳年好像聽得入神,就笑著解釋道:“這弓弩強度,即所謂的弓力,就是用懸垂重物的法子,將一張弓倒掛,拉滿為止,重物幾斤,這張弓便有幾斤,也有相對少見的桿秤掛鉤,后者精準一些,一般用在軍營里,老夫那名拉弓射落天鵝的扈從,就有接近兩石的臂力,百步穿楊不敢說,八十步左右,透皮甲一二還是可以的,用的是冬天津液下流的上好柘木,水牛角和麋鹿筋也都是制弓美材,可惜魚膠和纏絲差了些,否則他背的那張弓少說能賣出三百兩銀子。”
徐鳳年笑道:“羅先生,如此說來,那張上好弓起碼能挽出三百斤弓力吧?”
關閉< 羅姓老儒生撫須笑道:“不錯,不過三百斤弓力,怎么說都要戰陣上的驍勇健將才拉得出來。他若是拉得開,就不會給老夫當扈從了。徐奇,你可猜得到此人年輕時候是一名北涼軍中的擘張弩手?”
徐鳳年瞥了一眼那名沉默寡言的擦弓漢子,搖頭道:“還真猜不出。”
興許是隔壁篝火堆的俊男美人聽到了北涼軍三字,談興大漲,就將北涼軍里的武將排排坐了一番,有說陳芝豹槍術天下無敵,也有說袁左宗是真正的戰力第一,更有說那人屠怎么都該有一品境界,否則十歲從軍如何活著拿到北涼王的藩王蟒袍,對此爭論不休,大部分俊彥公子都比較偏向徐驍城府深沉,一直在戰場上隱藏實力,不可能是二三品武夫境界,二品小宗師境界,的確很出彩了,可擱在一名幾乎要功高震主的大將軍身上就難免有些拿不出手。老儒生見徐鳳年默不作聲,笑問道:“徐奇,你怎么看?”
徐鳳年擦了擦嘴角烤肉油漬,“我想徐驍撐死了二品吧,也就是運氣好,才活著走下戰場。聽說成為將軍以后,每次跟隨他沖鋒的大雪營折損人數都是所有北涼軍里最多的。”
一位對徐人屠推崇無以復加的年輕公子耳尖,作勢要丟一根樹枝到篝火,卻砸到了徐鳳年腳下,譏笑道:“小泥塘里的小魚小蝦,不知道就別信口開河!”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好字。
羅姓老儒生趕緊暖場笑道:“大家各抒己見,咱們這會兒都離家千里,沒有一言堂。”
年輕公子千金對這位丁字家族里走出的長輩,明顯敬重許多,幾個原本想要借機發難的俊彥也都將話連同烤肉一起咽回肚子,遷徙北莽的chūn秋遺民二代子弟,雖然不如中原那般唾棄將門種,在北莽寄人籬下,也不敢一味輕視武夫,可畢竟家學淵源,許多習性一脈相承,像那名駱家世子有書劍郎的美譽,但依然書香在前,劍術在后,尤其是這個叫徐奇的,僅僅是姑塞州的末流士族出身,自然肯定是學文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學武,好攀附邊軍去積攢功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破落玩意兒,竟然也敢妄談國事軍政。
風度翩翩的駱家公子拿著樹枝指了指一名溫婉女子,笑道:“蘇小姐,你不是有個最敬佩那位北涼世子殿下的弟弟嗎?”
正在把玩一枚玉佩的女子柔聲道:“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氣候的紈绔子弟,也就知道牽惡仆如牽狗一般欺負百姓。不過北涼世子家世更好一些而已,骨子里都是一路貨色,他要站在我面前,卻也不會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關系融洽,其實有趣得緊,姓蘇的這位只是心思單純想要游歷千里,無心插柳柳成蔭,讓駱世子有些心動,其余兩名女子則有心栽花花不開,不管如何搔首弄姿丟媚眼,洛公子只是嘴上調笑幾句,并不給她們定心丸,兩位姑娘氣惱得不行,若有姓蘇的在場,她們便同仇敵愾,若是外敵不在,就要窩里內斗,互相穿小鞋。其中一位聽到姓蘇的如此矯情,就忍不住笑道:“蘇姐姐真的假的 啊,對北涼世子殿下都能不假顏色?可別真到了你面前,臉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妹妹我可聽說了,世子殿下英俊得很,雖說作風浪蕩了些,說起風流韻事,他自稱第二,可沒誰敢自稱第一。”
蘇姓女子婉約一笑,并未反駁。
另外一名媚氣重過秀雅的瓜子臉女子更是陰陽怪氣,“蘇姐姐不是喜歡鑒賞古畫嗎,別的不說,天底下誰不知道被諧趣蓋上印章‘贗品’二字的名畫,都是千真萬確的真品?有多少大家都視作懸疑的畫作,因此而正名?”
蘇姓女子微笑道:“這一點,北涼世子的確功不可沒。金無足赤,洛公子不也說自己不擅古琴嗎?可手有五指,也有個長的,說的就是北涼世子殿下了。”
兩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的說法給噎住,面面相覷,也沒能找出可以拿捏的把柄,憤憤然不說話。
徐鳳年望著火勢漸大的火堆,笑意輕淡。
被人當著面刻薄挖苦,感覺也不錯。如果是在北涼,可沒這福氣。
徐鳳年不禁想起從不承認是自己師父的李義山,也有些懷念小時候他打在手心生疼的雞毛撣子了。這根撣子至今還放在聽潮閣頂樓。
許多道理,都是這么打出來的。不知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歲月,被徐驍輕輕罵幾句,就覺得委屈,跑去陵墓賭氣,反而是被李義山敲打,從未記仇過。
這趟回北涼,怎么也要拎幾壺好酒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