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僻靜生意冷清的小茶坊總算熱鬧了一回,口口相傳以后多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聽眾,目盲說書人一天要說三場北涼世子的游歷,三場已是老人的體力極限,一大把年紀了,再倔強,也不能跟老天爺較勁,指不定哪天老天爺一不高興,一條老命也就給收了去,再者說書說書,除了竹板敲打,只是動動嘴皮子,喝幾口酒潤潤嗓子還能對付過去,彈琵琶的孫女就要受罪許多,生活清苦,舍不得花錢用上那桃膠護指,才一場說書,小姑娘十指就已經淤血青紫,這會兒趁著休憩時分,她生怕爺爺惦念憂心,只敢偷偷摸摸蹭著衣角,減緩手指酸疼。()茶坊掌柜看著第二撥茶客興致勃勃入坊,坐在柜臺后頭,樂滋滋啜著壺嘴清茶,偷著樂,做與吃有關的小本營生,就是要講求一個流水往來,舊客不去新客不來,掌柜下意識瞥了眼臨窗一桌茶客,一掃而過,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聽一場說書,很識趣地與茶坊伙計要了壺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許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橫抹豎畫鬼畫符了去,負劍男子始終目不斜視,如小廟里的泥塑菩薩一般,養氣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瞇瞇道:“少樸,喝一杯?”
中年男子搖頭,畢恭畢敬說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拿手指點了點這位后輩,“連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的刺殺,天底下還有你孫少樸不敢做的事情?”
負劍男子不茍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經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搖了搖頭,“不給喝了,你這呆貨。”
老人揉了揉臉頰,緩緩說道:“我罵李老頭心術不正要遺禍北莽百年,他罵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師,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廟堂廷爭,都擺在臺面上,勉強能稱作君子之爭,少樸,以后你就別去跟李密弼那邊抖摟劍氣了。刀只單刃,根腳便偏頗,故而是殺人利器,劍卻有雙峰,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劍道正途,一個王朝,正奇相輔,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劍君子。這些呢,其實都是場面話,說到底你畢竟還是棋劍樂府的劍府府主,親自出打殺殺,宗門也沒光彩,面子這東西,得靠成材的后輩去掙,里子這玩意,才靠你們幾位支撐。正如說書先生所說,李淳罡是劍道第一人,要我來說,這位劍神的閉鞘劍,所謂我不出劍,胸中自有劍意萬萬千,遠比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更是劍道圓滿境界。少樸,你也該學一學。”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他這輩子只服氣眼前一人。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只身離開北莽,趕赴南邊,春秋一統后,仍是在那片硝煙逐漸消散的異鄉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負劍男子詞牌名劍氣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巖是他的閉關弟子。
接下來兩場說書,老儒生都一字不漏聽入耳朵,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除了一名同桌還算威嚴的劍士,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貌不驚人的酸臭老書生是死是活。期間有兩撥飛狐城青皮土棍來鬧事,第一撥被茶坊掌柜拿銀子打發回去,第二撥就要出手毒辣許多,死死護著捧琵琶孫女的說書老人被一拳砸在臉上,如此一來便惹了眾怒,茶客們付了茶資就等著聽幾段好故事,你這些潑皮耍橫可以,別打老家伙嘴臉啊,萬一打傷了豈不是白掏銅錢買茶聽說書了?混子們撂下狠話,再敢吹噓那北涼世子如何英雄就回頭再結實痛打一頓,這才大搖大擺而去。第三場說書尾聲,有幾匹駿馬來到茶坊外頭,跳下幾位飛狐城膏粱子弟,帶著六七名惡仆,二話不說就沖著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獰笑著扯過小姑娘的頭發,揚言要將這小涼蠻子丟到最下等的窯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臉色如常,“民與民斗,各憑本事,生死有命。官與民斗,老夫就要計較計較了。”
“少樸。”
一瞬間,聽聞吩咐的負劍男子劍不出鞘,劍氣卻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布猶如蟻穴的兩朝邊防圖,沙啞呢喃道:“二十年間,當過錙銖必較的商賈,做過流離失所的耕農,當過巡夜更夫,給官吏當過埋頭刀筆文案的狗腿幕僚,為青樓名妓寫過曲子,做過走南闖北的鏢師,給風流名士做過詞伶幫閑,當過小城的縣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圇做了一個遍,春秋九國,也都走了一個遍。再花上兩三年時間走一走北莽八州,大體可以去王庭帝城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譜了。”
老儒生平淡道:“黃三甲啊黃三甲,你以中原九國做棋盤,我以兩朝分黑白,你約莫要少去一甲了。”
老儒生突然笑道:“都是一只腳在棺材里的人了,勝負心還如此重,不好。”
客棧,徐鳳年看到才踮起腳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滿武猛然縮回身子,跟白日見鬼一般,小跑到床邊,脫了靴子就跳到他身邊,抱著奇巧盒子,小臉蛋神情復雜。
徐鳳年打趣道:“怎么,該不會是真見著你董叔叔了吧?沒道理,換做是我,早就大喊一聲跳下樓去。”
小姑娘舉起手中盒子,歪了歪腦袋,怯生生的,認真說道:“要是明天盒子里小蜘蛛結了網,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鳳年直截了當拒絕道:“你當我傻啊,要是你讓我去跟你那戰功卓著的董叔叔見面,或是以后讓我去背那錢囊,我能答應?”
小丫頭仍是舉著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鳳年沒好氣道:“去去去,甭跟我來美人計,這世上還真沒這樣的水靈姑娘。”
猶豫了一下,徐鳳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這個才四五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徐鳳年想要下床去看熱鬧,結果發現被她扯住袖口,低頭一看,小丫頭眼眶濕潤,有洪水決堤的跡象。徐鳳年耳力敏銳,自然聽得出樓外那是一百精銳鐵騎過街的動靜,在飛狐城有資格折騰出這種大手筆的寥寥無幾,澹臺長平算一個,只不過這名城牧長公子向來鋒芒內斂,不至于帶兵來城內東北角耀武揚威,聯系陶滿武的異樣神色,真相也就水露石出。這么個懵懂未知的小丫頭,相逢不到一月,哪來什么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徐鳳年覺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陣子,見著了那名在北莽政壇平步青云的董叔叔,無須多長時間,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聲聲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都無非如此,他們這對事實上恩怨糾纏的一大一小,這份香火情,抵不過幾場風吹雨打的。
徐鳳年也不揭穿不離十的真相,輕聲說道:“打算將你托付給澹臺長安的,回頭就讓孫掌柜帶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邊呆著,事后你與城牧二公子說一聲,賞臉來酒樓這邊吃頓飯。”
吃不準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敗絮其中,只不過以澹臺長安的脾性,相信多半會善待一名折騰不起風浪的小姑娘,這當然算不上萬全之策,只不過形勢所迫,徐鳳年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至于相處一段時間后,陶滿武是否泄漏身份,澹臺長安又是否交給董胖子,對城牧府對小丫頭來說都是好事一件,徐鳳年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遙遠的北境,不可能真去帶著一個小姑娘去亡命天涯,這實在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贅,被當做棄子說丟就丟,最終死在未知的刀槍弓弩之下。徐鳳年再附和那世態炎涼,性子再刻薄無情,也不覺得眼睜睜看著她死于非命,是什么可以輕描淡寫的小事。
小姑娘扭頭賭氣道:“不去!去了也不說!我就當啞巴!”
徐鳳年笑道:“去不去還能由著你?”
小丫頭重重點頭。
徐鳳年彈指敲了她一下額頭,說道:“你以后總有一天會恨我的,就知道現在好聚好散有多難得了。”
陶滿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這個大壞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擔心自己不爭氣會哭出聲,小姑娘翻了個身撲倒在床上,先摟過瓷枕和奇巧壓在身下,然后手忙腳亂攏過棉被壓在身上,偷偷躲起來嗚咽。
依稀傳來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現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罵人,棉被里又悶氣,小丫頭應該挺累的。
徐鳳年等了一會兒,見沒完沒了,嘆了口氣,奪走棉被丟在一邊,抱起她在懷里,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柔聲道:“你不天天嚷著要見你董叔叔嗎,要他教訓我這個惡人嗎?怎么真見著了,反而扭捏起來。”
小姑娘捂住臉龐,纖細肩頭柔柔抽搐,斷斷續續說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讓他打你。”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打還是小事。”
沒有說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帶一百鐵騎順藤摸瓜進了飛狐城,若只是董胖子與親衛,別說忌憚,徐鳳年連殺人的心思都有,殺董卓可比殺十個陶潛稚還要來得影響深遠,但這個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樞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結網,徐鳳年不感興趣,但董胖子身后那張北莽蛛網極有可能也隨之在飛狐城內外緩緩張開,擇人而捕,徐鳳年想殺一個必定有死士護駕的軍界當紅新貴,并且功成而退,沒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這里,徐鳳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輩子小丫頭到底做了什么孽,才會在這輩子遇上自己?
陶滿武輕聲道:“我爹說了,戰場上做逃卒,是要被斬的!”
徐鳳年捏了捏她臉頰,呸呸說道:“說什么晦氣話。”
沉默良久,陶滿武哭得沒氣力了,就攥緊大壞蛋的袖口,生怕他說走就走。
徐鳳年看著桌上那一囊銀錢,撫額道:“得得得,就當我欠你的。咱們桃子長得水靈,指不定就被青皮無賴半路劫走當小媳婦了,我也不放心,先說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邊,就算完事。”
飛狐城驛館外,才歇腳沒多久就火燒屁股跑出來的董卓瞪大眼睛,驚喜而錯愕,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位已經讓城牧封城的將軍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輕人一手牽著小侄女的手,一手牽一匹劣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現在眼前。小滿武背著一只瞧著就挺沉重的行囊,單手捧著只瓷枕,梨花帶雨,咬著嘴唇,委屈極了。董卓整個人的心肝都碎了,還好還好,小滿武人沒事就是萬幸,董卓細細端詳了一番,這只常年與軍政兩界那些成精老狐貍打交道的胖狐貍早已修煉得人情達練,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親見著女兒帶了該死女婿登門找抽的醋味了,他媽的,自己的小閨女還沒十歲呢,虧得你這王八蛋下得了手!
提兵山走出來的仙子瞇眼望著這個看不清端倪深淺的年輕男子,兩手空空,身無余物,劣馬馬鞍附近系了一塊長條布囊,應該是類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輕心,她家學淵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確定這名情緒古井不波的年輕公子是三品還是二品。只不過當她瞅見自己男人那副吃癟的別扭神情,見多了夫君欺負別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心情輕松許多,既然這位不速之客敢帶著小滿武前來,除非是飛蛾撲火的莽撞蹩腳刺客,否則多半是客不是敵,她也不好繃著臉,出門在外,嫁入董家后,她便一直牢記山上娘親的叮囑,除了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一定要給自己男人漲臉面,這才是聰明婦人。
陶滿武一步三回頭。
徐鳳年翻身上馬,董胖子笑呵呵道:“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俠士,可是要出城?”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難言之隱,不是董卓說大話,只要不是謀逆大罪,都能幫俠士說說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礙事,董卓這輩子都會記住今日恩惠。”
見到這名公子哥緩緩調轉馬頭,看樣子是執意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厭煩,洪聲道:“一騎去城門傳話,開城放行!”
望著一人一馬遠去,死胖子姿態可笑地跑到陶滿武身前,因為身材過于高大魁梧,干脆就噗通一聲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婦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滿武放在肩膀上坐著,轉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說什么,這么一號人說來就走說走就走,相公當然警覺得很,只不過以怨報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這輩子做的虧心事夠多了,萬一生個兒子沒屁眼,找誰訴苦去?你們兩個娘子還不得把我從兩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長一斤肉容易嗎?”
女子婉約一笑,那名年輕公子大氣歸大氣,可比起自己這個小心眼的男人,還是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董卓環視一周,眼神驟冷,陰沉說道:“諸位,丑話說前頭,老子說了放行就是放行,你們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帶私兵離開姑塞州,理虧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婦開解,忍了!如果敢給那人下絆子,做些畫蛇添足的勾當,別怪我董卓小肚雞腸,連你們祖宗十八代的墳都給刨了。”
說完狠話,董胖子輕聲問道:“娘子,畫蛇添足用在這兒,與語境妥不妥?”
女人習以為常,點頭道:“還行。”
在小姑娘的哭聲中,幾乎同時,徐鳳年和董卓,這兩名男人遙遙轉頭對視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兩人會是以何種彪炳身份敵對相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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