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終于不再陰沉著一張黑臉,緩緩放晴,風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過云層,灑下第一縷陽光。豐腴女子頭佩貂覆額,腰扣玉帶鮮卑頭,一手拎著緞面花傘,一甩一甩,望著城下與魚龍幫一同出城遠行的修長男子,做了那個血腥動作后,似乎被自己逗樂,捧腹大笑。身旁錦衣老者有些吃不準主子的心思,小聲問道:“郡主,怎的與這個北涼平民較勁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兩天親赴城牧府給陶潛稚送那八字讖語一般口信的鴻雁郡主微微搖頭,收斂了笑意,玩味道:“老龍王,我鬧著玩呢,不知道為什么見到這個家伙就忍不住想欺負一下,嚇唬一下。不過說來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覺著這家伙跟陶潛稚的死有關聯,我們女子的直覺,實在是連自己都捉摸不透。”
錦衣老者笑道:“哪里當得起被郡主稱呼龍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貴至極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輕輕旋轉著紫檀柄緞傘,她自小便喜歡下雨天氣,在雨中旋轉傘面,激射雨花。年過五旬的北莽女帝對枝繁葉茂的王庭宗親素來冷淡,唯獨對這名小郡主出格寵溺,當鴻雁郡主還是年幼孩童時經常隨父親進宮面圣,皇帝陛下親手捧著放在膝上,看著她玩耍,曾是皇宮里頭少有含飴弄孫的溫馨畫面,可惜長成少女以后,遠離皇城,與皇帝陛下的溫情關系也就難免漸漸疏遠,尤其是鴻雁郡主的父親犯下失言重罪后,她已經有些年沒有見到那位殺過皇后皇帝皇子皇孫的鐵血女帝。
她嘆息一聲,搖頭驅散了一些灰暗情緒,眼神凌厲起來,說道:“陶潛稚實在是不可救藥,死不足惜,這么一個對王庭中樞重地想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爺們,與我一個郡主賭氣什么,非要清明出城,這下好了吧,給人宰了,按照親衛描述,自稱此生不負丹青的畫師赫連解元也繪制了一幅畫像,數百輕騎只配莽刀,城內城外無頭蒼蠅一樣搜尋,還不是大海撈針,姓陶死的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臺這幾個與陶潛稚有新仇舊怨的敗類,豈不是要被董胖子這些軍中實權青壯派給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題大做,再怎么說我與慕容章臺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雙手插袖的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給慕容章臺這幾人面子了。”
女子臉面變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對,雖說這幾個兔崽子小時候總掛著兩條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后當跟屁蟲,可惜越長大越不可愛,才懶得管他們死活。”
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須拍馬才能成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瞇眼道:“陶潛稚馬戰步戰都是好手,刀法砥礪個十來年,未嘗沒有機會登堂入室,南邊那個顧劍棠就是靠殺人殺出來的大宗師。留下城暗樁頗多,這意味著北涼風吹草動逃不過咱們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單槍匹馬闖過邊境的刺客,能夠輕易斬殺十名精銳鐵騎后,再短時間內擊斃小二品的陶潛稚,讓援兵撲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關鍵在于刺客殺死陶潛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沒有,就有些夸張了,估計接下來不光是留下城雞飛狗跳,龍腰州許多大城重鎮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膽。”
貂覆額女子沒心沒肺笑道:“龍腰州遠比不得久經戰火的姑塞州,這邊的老爺們養尊處優慣了,個個養出一身肥膘,低頭一看,咦,竟然看不見胯下小鳥哩。這樣的北莽官員,多死幾個才好。”
錦衣老者會哈哈大笑,這位小主子的唇舌實在是一如既往的惡毒,雖說常年跟隨左右,已經將北莽八州逛了個遍,還是會時不時被驚喜到。
鴻雁郡主輕聲呢喃道:“離陽有趙勾,咱們北莽不也有一張蛛網嘛,我倒要看一看這名刺客何時會撞入網中。兩只繭,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撲蝶娘,可都是瘋狗一般的貨色。”
聽到這一連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瀾的生僻詞匯,錦衣老者警惕張望,見四顧無人,才沒有出聲。
貂覆額女子嫵媚笑道:“老龍王,你怕什么,你以前不就是這張蛛網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師叔呢。”
老者嘆息一聲,道:“沒了那層人皮身份,便是一個新晉的捉蜓郎,都不會將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說老龍王一腳在金剛一腳在指玄,位列咱們北莽十大魔頭第九,說出去多讓人膽寒,不比什么提竿差了。”
錦衣老者略微失神,搖頭道:“比起拓跋菩薩,洪敬巖,洛陽這幾人,老奴不管是境界,還是殺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頭上的貂覆額,一臉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顏,嬌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余,我都羨慕死了。”
老龍王會心一笑。
城外,魚龍幫少年王大石走在牽馬慢行的徐公子身邊,少年先前跟著回望了一眼,瞧見城頭上的貂覆額女子后,嚇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廬的江湖兒郎都有不怕虎的氣魄與底氣,王大石就很畏懼這個倒馬關與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嬈娘們,打心眼覺得她既危險,也太不正經,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萬八千里。
徐鳳年翻身上馬,來到領頭的劉妮蓉身邊,直截了當說道:“我與魚龍幫同行到雁回關,就要分道揚鑣,有些將軍府交代的私事要去處理。馬車上有我從魏府討要來一小箱專貢軍營的火褶子,還有幾幅魏老爺子贈送的字畫,以及就當做是將軍府對魚龍幫的額外補償,收不收,劉小姐自行決定。在這里廢話一句,江湖幫派與官府籠絡關系,送真金白銀不妥,容易犯忌諱,不如送幾樣對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進寺燒香,光去叩拜菩薩未必有用,守門的和尚也要打點到位,魚龍幫在這方面做得實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機想要亡羊補牢,越不能著急,其實劉老幫主在陵州口碑不俗,只要肯低頭,想要打開僵局,并不困難,說到底,別看自己低頭去賠笑臉的老爺們光鮮,他們也一樣有低頭哈腰的丟人光景,換個角度一想,除非是閻王爺讓黑白無常來索命,世上其實也就沒有過不去的坎了。”
劉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鳳年,抿起嘴唇,鋒芒畢露,這位內秀女子好似一塊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后,愈發璀璨。
徐鳳年對她的刻意冷淡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說這些,不過是想著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劉妮蓉轉頭平靜望著徐鳳年,說道:“東西我不會扔,也不會嫌臟,那是魚龍幫應得的。”
徐鳳年笑了笑,轉頭指了指那個低頭在泥濘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聲說道:“劉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歡你?”
劉妮蓉順著手勢望見在魚龍幫默默無聞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鳳年直視前方,緩緩說道:“別誤會,我只是告訴你一個事實,否則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單相思的傻瓜。”
劉妮蓉皺了皺眉頭,“我其實知道。”
徐鳳年不再逗留惹人厭煩,拉了拉馬韁,放緩速度,雖說經過兩次天壤之別各有千秋的游歷,已經不再如曾經的年輕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氣再好,性子磨礪得再圓滑如意,也沒厚臉皮到嗜好討罵找白眼的地步,至于為何在魏府自攬一盆臟水,不去辯解肖鏘的死因,一來當時劉妮蓉怒火中燒,處在氣頭上,解釋反成掩飾,何苦來哉。再者她要恨便干脆讓她恨個通透好了,世子殿下這些年一步一步走來,對于這種誤會,實在是近乎麻木。這何嘗不是世子殿下對逼死公孫楊無法與人言說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邊,徐鳳年低聲笑道:“王大石,剛才我與劉小姐說了,你喜歡她。”
王大石先是驚愕,驚嚇,驚懼,繼而漲紅了臉龐,差點就要哭出來,而徐公子已經是他這輩子最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里敢去怪罪,只好低下頭去,雙肩聳動,顯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鳳年笑著安慰道:“騙你的。”
王大石抬起頭,說不出話,茫然而悵然。
徐鳳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個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聽?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趕忙抹了抹眼睛,低聲道:“徐公子你說便是。”
徐鳳年望著烏云散去的明亮天空,柔聲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說,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給你一個。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喏喏道:“我可不敢這么說。”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意溫柔。
王大石后知后覺,好奇問道:“徐公子,誰呢,這么有膽量,用咱們陵州的方言說,就是老霸氣了!”
徐鳳年輕輕說道:“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