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青鋒走回嫡長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魚缸已毀,抬頭看匾額,是父親軒轅敬城正楷寫就的壺天永春,穿過廳子,有一座敕書樓,青少年的軒轅敬城幾乎所有時光都耗費在這里,藏經納籍六千余卷,只是與問鼎閣截然不同,這里武學秘笈寥寥無幾,都是諸子百家的經典,小樓簡陋,只是窗明幾凈,頂樓視野開闊,可觀察南星北斗。
后有一座門面不闊的靈芝院,兩側是狹小廂房,本是供給鬟仆役住宿,只是嫡長房門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鬧,才留下一名貼身婢女,廂房都用做擺放雜物,許多軒轅敬城年輕時候抒發胸臆鳴不平的詩詞文章,都被她丟棄成堆,散亂在桌椅地上。甬道側長有雌雄千年羅漢松一對,盤根錯節,峰冠并列,愈顯得這里冷寂得讓人心里發慌。軒轅青鋒再往后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后廳了,原有字畫對聯無數,后盡數被她摘了去,唯有廳堂懸有一“如來不如去”大匾,約莫是她礙于搬運過于吃力,才得以幸存。
軒轅青鋒走到可觀龍王江風景的茶室,見到她靜坐不語,身畔有一地灰燼,一卷畫只剩白玉卷軸,軒轅青鋒冷淡道:“父親以陸地神境界擊殺老祖宗,軒轅敬意被黃放佛和洪驃偷襲得手,爺爺被驅逐下山。北涼世子徐鳳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氣痛殺十余人,讓輕騎扈從懸尸于徽山儀門,揚言不會接納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余閑雜散亂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人數選擇下山。”
女子唯有面對女兒軒轅青鋒,才不至于言語神態俱是拒人千里,柔聲笑道:“這不正是青鋒接手徽山的大好時機嗎?軒轅敬城掃干凈了大雪坪,再有北涼世子虎視眈眈,正可謂內憂外患,史書上那些中興之臣,都是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挽狂瀾于即倒,才能讓人一邊感恩一邊畏懼,駕馭人心,不過是恩威并濟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親沒有猜錯,軒轅敬城已經和那世子殿下達成密約協議,除去黃放佛和洪驃兩顆明棋,還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動,是不是?娘親這會兒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獅子大開口,提出些讓青鋒為難的要求?若是嫁入北涼王府做側妃,也未嘗不可。以徽山軒轅世家數百年基業做嫁妝,天底下也沒幾個女子擁有這般大手筆了吧?”
女子嗓音輕輕柔柔,十分悅耳,但言語里的寓意,由她娓娓訴說,此時此景,卻清冷得刺骨森寒。
軒轅青鋒大笑不止,竟然笑出了淚水,伸手擦拭眼淚道:“好生讓娘親失望了,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這座徽山,更別提連胭脂評都上不去的軒轅青鋒了。這可得怪娘你當年沒把青鋒生得更水靈禍水呀!”
女子并未氣惱,只是安靜等待軒轅青鋒笑完,見女兒臉頰淚水止不住,伸手想要幫著擦去,被軒轅青鋒狠狠拍掉。她還是不以為意,輕緩說道:“鼠因糧絕潛蹤去,犬為家貧放膽眠。只可惜這是說那些小門小戶,但徽山氣數雖損傷得可怕,卻不一定就真會一蹶不振,牯牛大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吳家劍冢一線高手在北莽境內幾乎死絕,還是要好上幾分。北涼世子懸掛尸體震懾眾人,分明是在為青鋒造勢,果真如你所說那世子志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帶兵馬一走,青鋒若是覺得手頭拮據,不足以掌控局面,大可以向龍虎山尋求一些庇護,天師府與牯牛大崗數百年來一直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遠親不如近鄰,說得便是我們與龍虎山。”
軒轅青鋒冷笑道:“說到底還是求人。”
女子喃喃輕聲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說道:“那世子把百余輕騎都留在了徽山,說是要他們負責搬運問鼎閣秘笈摹本回北涼。”
女子笑道:“軒轅敬城說過一句話,娘難得記下了,男兒腹中才華千萬斤,不及女子胸前四兩重。在娘看來,這世子殿下對青鋒顯然還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涼側王妃,不打緊,王侯世家鐘鳴鼎食,對女子來說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夠借勢穩住徽山,才是當前第一等大事。娘親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后都不要見面了,一個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涼世子一句話來得裨益實惠。短時間內北涼世子只可親近不可疏遠,至于長遠是怎樣個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鋒不可急于落子生根。”
軒轅青鋒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仍溫熱香醇,仰頭猛飲一口。
已不再年輕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兩朵桃花臉上來。”
軒轅青鋒平淡道:“這是爹寫的。”
她平靜道:“軒轅敬城說了那么多寫了那么多,總有幾句會記住的。古籍記載招搖山多古桂,可娘親上山時,已經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榮而不媚。”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就好似軒轅敬城為人處世。”
軒轅青鋒握緊酒杯,抬頭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現在再說我爹的好,豈不諷刺至極?!”
她淡然道:“娘可曾說過軒轅敬城的不好?”
軒轅青鋒嘴角咬破,滲出血絲在酒杯中,聲音顫抖問道:“娘,你喜歡過爹嗎,哪怕是一點點?”
她搖頭道:“不知。”
軒轅青鋒發瘋般冷笑連連,道:“那便是從未喜歡過了。可憐爹為你讀書二十年,讀出一了個千百年來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陸地神仙!”
她沒有反駁。
軒轅青鋒丟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對她時,沉聲道:“娘,你放心,爹耗費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面,青鋒一定會拼死讓徽山不倒,好讓娘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晚年!”
她還是沒有出聲。
等到軒轅青鋒離開庭院,她才緩慢起身,拎起燙手酒壺不覺疼痛,徑直走往大雪坪。
雨過天晴,大雪坪風景怡然。
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凄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了。”
她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