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進城后挑了家大客棧,按王朝軍規身后輕騎要去官府遞交軍碟,然后由知章城安排軍營駐扎,世子殿下豈會當真。下車時慕容梧竹慕容桐皇姐弟倆已經戴上厚實帷帽,遮住臉孔,慕容梧竹看到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后愣了一愣,顯然沒料想到馬隊中還有如此美艷的女子,經過那場驚心動魄的劫殺與反劫殺后,她的精氣神低落到谷底,低頭緊緊跟在徐鳳年身后,踏上臺階,冷不丁撞到世子殿下的后背,她心中駭然,生怕惹惱了這位言笑溫柔卻手段血腥的外地將種。
但徐鳳年只是抬頭打量懸掛在客棧門口的兩只大紅燈籠,寫有一副聯子:未晚先投二十八,雞鳴早看三十三。劍賀兩州的客棧旅舍大概十有五六都掛這么個對聯,以前游歷中也琢磨不出味道,問老黃溫華那更是問道于盲,招手把魚幼薇喊來一問,才知道是缺字聯,上聯缺宿字,下聯少天字,道教有二八星宿三十三天的說法,擱在住宿上,很諧趣應景,足見龍虎山這座道教祖庭對山下世俗的滲透。
客棧老板見到公子哥帶著美眷不說,還有一大幫虎狼甲士,不敢怠慢,親自出門相迎,顧不上腰桿有毛病不容易下彎,見到這名錦衣玉帶的俊逸世家子后,腰彎下去就沒直起過,殷勤推薦店里的招牌酒肉,拿到房牌后,饑腸轆轆的徐鳳年讓客棧老板在獨棟小院里擺下桌子,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親自端來一壺酒,徐鳳年狼吞虎咽時只瞥見勒緊到纖細至極的腰肢,因此她的豐碩臀部顯得格外弧度驚人,視線再往上移動,胸部也算壯觀,客棧老板長相賊眉鼠眼,不討喜,這位身份約莫是老板娘的少婦倒是出落得豐腴誘人,看來客棧是鐵了心要把這幫外鄉豪客軍爺給伺候舒坦了,少婦看到這一桌子客人自備碗筷,銀筷鑲玉,翡翠酒杯,有青衣婢女試毒,當下更加心驚。
徐鳳年啃了一塊糕點,抬頭笑問道:“這糕點不錯,叫什么?”
少婦將酒壺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弓腰斂袖,側身施禮,豐滿胸脯便是一顫一蕩,帶著獨有嗓音嫵媚道:“回稟公子,是奴家店里的特產燈芯糕。”
徐鳳年聽到那悅耳的腔調,咦了一聲,訝異道:“夫人是吳州人氏?這口音可是地道的吳杭湖小片,好聽好聽。相比毗陵溪小片要軟一些,也要更糯一點。”
少婦一手捂嘴,一手捧胸嬌笑道:“公子好耳力,便是一些吳州人,都分不清吳杭湖與毗陵溪口音哩。”
徐鳳年招手,瞇眼笑道:“夫人不介意的話就坐下聊,站著怕夫人累著了。”
眼觀四面的伶俐少婦瞅見英俊公子哥說這話時,眼光就在她胸口上悄悄抹過,她心中竊喜,也不故作靦腆羞赧,大大方方坐下,她深知自己已不是那妙齡青蔥,若是故作少女嬌憨,只會惹人厭煩,還不如直截了當些,仗著身子豐腴成熟,更能撩撥男子。不過她入院子后沒敢仔細打量,只一門心思注意眼前皮囊好到生平僅見的男子身上,坐下后略微環視,才猛地自慚形穢,那抱白貓的大袖女子,可真是水靈,三名帷帽遮面的女子雖見不得容顏,但脫俗氣質擺在那里,讓她如坐針氈,欲哭無淚,這趟丟人丟大了。好在公子哥不嫌棄她殘花敗柳,與她聊些吳州風土人情,這讓原本心如死灰的她死灰復燃,暗想莫不是這位俊哥兒吃膩了燕窩魚翅,想嘗嘗這難登大雅之堂卻別有滋味的燈芯糕?
徐鳳年冷不丁問道:“牯牛大崗上的那個軒轅,最近看上了誰?”
少婦下意識道:“公子是說慕容家的那對姐弟吧,聽說最近就要被帶上徽山,劍州那些年輕愛慕相思他們的士子們都在跳腳罵人呢。”
徐鳳年輕輕笑道:“是哪位軒轅公子如此好福氣?”
少婦猶豫了下,見到對面好看到不行的俊哥兒竟然親自倒了杯竹葉青,遞過來,她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觸碰到他的手指,心神搖曳,再不管什么忌諱,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道:“哪里是什么軒轅家的公子少爺,是老祖宗看上了慕容姐弟,姐姐叫慕容梧竹,弟弟叫慕容桐皇,是隔壁劍州最出名的一對美人兒,還有一首歌謠來捧她們來著哩,把他們說成是以后可以去京城皇宮的天大富貴,京城不是有座梧桐宮嗎,姐弟兩人出生時,一位仙長道破天機,留下歌謠作讖語,大概意思就是雌雄雙雙入梧桐。”
少婦見公子哥笑臉溫柔,再喝了口酒,膽氣更盛,小聲說道:“奴家還聽說軒轅那邊生怕姐弟兩個名聲太盛,會傳到皇宮里去,江湖上不是有個胭脂評嗎,為了不讓慕容雌雄登評上榜,軒轅家的老祖宗可是出了大力氣的。”
徐鳳年瞇起丹鳳眸,眉心一抹紫紅印記如豎眉,愈發清逸出塵,柔聲玩味道:“那軒轅家老祖宗的口味,是不是太駁雜了點?連慕容桐皇都不放過?”
少婦已然看呆了,等到一旁青衣女婢咳嗽一聲,才回神,借著低頭喝酒遮掩尷尬,抬頭使勁瞧了幾眼年輕公子哥,媚笑道:“奴家可聽說那慕容桐皇生得比女子還美呢。”
靖安王妃坐在桌上,慕容姐弟則站在徐鳳年身后,帷帽下的神情各有不同,慕容梧竹哀怨憂思,彷徨無助,只是癡癡望著那個背影,只覺得僥幸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軒轅掀起多大風浪,也不管這根稻草是否會被根深蒂固的軒轅世家隨意捏斷,她本就不是堅韌的女子,若非弟弟堅持,便是她被擄去徽山做那軒轅老祖宗的玩物,也只會偷偷哭幾回就認命。慕容桐皇則怒氣橫生,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徐鳳年呵呵笑道:“夫人給說說那慕容桐皇是怎么個好看,我不太相信一個男人能漂亮到哪里去。”
背后慕容桐皇傳來一聲冷哼,如果不是最后一柄匕首交給了慕容梧竹,他都想朝這個后背捅下去。
老板娘眼神古怪,有些雞皮疙瘩,誤以為眼前公子有那名士癖好。
徐鳳年一臉委屈,看得老板娘心疼得恨不得摟入懷中好好憐愛一番,馬上神情恢復自然,秀眉一挑,一下子就掛出千百斤的少婦風情,女子風韻,果真是小的有小的好,成熟的有成熟的妙,她嫵媚道:“奴家也沒真正瞧見,只聽說長得能讓蓮花不開,劍州都稱這位慕容為蓮花郎。”
徐鳳年點頭,感慨道:“軒轅老祖宗,不愧花叢老饕的名頭。”
少婦再不諳世事,也知曉江東軒轅的家世彪炳,緊張萬分提醒道:“公子小心些說話才好。這里雖還不是劍州,可小心駛得萬年船吶。”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夫人的好意,心領了,無以回報,只能多跟夫人討要些美酒點心。”
少婦風情萬種的老板娘極為識趣,妖嬈起身,再次斂袖施禮,胸脯當即顫顫巍巍,轉身走出院子。徐鳳年等到她離開院子,這才讓三位戴帷帽的絕色摘下束縛,坐下進食,慕容姐弟看到靖安王妃的容貌后都是一愣,顯然沒想到世間還有如此冷艷美人,慕容梧竹眼神黯然,倒是慕容桐皇悄悄松了口氣,對那個行事叵測的將種子弟敵意消散幾分。徐鳳年看著三人細嚼慢咽,讓青鳥去跟鳳字營拿來一柄北涼制式短弩,天下軍旅,“成制”是很很敏感的關鍵,北涼大到軍伍馬政,小到弓弩佩刀,皆是條例清晰章法鮮明,北涼刀不去說,世子殿下手中這弩也有大講究,橫姿著臂施機設樞便是弩,與弓的張滿即發不同,弩的優勢在于張弦與發射分離,北涼弩更有連射功能,此弩便可四珠連發。徐鳳年低頭,手指撫摸短弩的懸刀與鉤心,神情專注。
慕容桐皇看似無意問道:“弩?”
徐鳳年沒有理睬,只是想起了北涼軍中赫赫有名的流弩風采,弩手策馬在戰陣上游動,穿梭來往,狙殺敵將,取人性命在百步以外,是北涼一支久負盛名的精銳勁旅。要想成為流弩手,殊為不易,騎術與箭術都要出類拔萃,位列北涼六等甲士中的第一等,共有一千兩百余人,其中六百整編成大廬營,其余多為斥候游哨,北涼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膏粱子弟想要去邊境撈取實打實的軍功,首先要被老卒調教得掉幾層皮少幾斤肉,合格并且優異,就會被丟入哨子營擔當一名斥候,跟北莽探子真刀真槍廝殺過,割下三顆首級,才算在北涼軍中立足,前不久李瀚林寄來書信,說他成功當上了游哨,做夢都想跟北莽那幫蠻子碰上頭,信上說他老爹聽聞他不安分呆在后邊而是跑去做斥候后,氣得七竅生煙,顧不得繁忙政務就跑去邊境軍鎮,要把這個要給李家傳宗接代的獨苗五花大綁回家,差點跟北涼軍起了沖突,幸虧大柱國從京城馬不停蹄返回邊境,才將馬上就要擔任北涼道經略使的李大人勸回去。
那個在離陽王朝臥榻之側常年大興兵戈的北莽啊。
徐鳳年怔怔出神。
王朝邊塞詩人都喜歡將那幫蠻子視作茹毛飲血的牲口。百蠻之國,民風彪悍,蠻兵盡為甲騎,控弦之士數十萬。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妻寡婦的習俗,這在王朝這邊看來簡直就是驚世駭俗,毫無倫理道德可言。但北莽這些年最大的丑聞卻是一個禍亂宮闈的女子做成了皇帝,三十年間先后服侍三位皇帝,其中父子皇帝二人,最后一位才登基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血緣上甚至算是她的侄子,這在離陽王朝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這位女帝據稱有面首三千,年過半百,卻旺盛,前些年甚至讓密使傳話給徐驍,只要徐驍肯降北莽,她愿意“妻徐”,與徐驍共享天下。對這個半離間半籠絡的天大餡餅,徐驍也干脆,先斬使者,再捎信去北莽,就五個字:奴徐仍嫌老。
徐鳳年笑了笑,徐驍也忒陰毒了,那老嫗好歹也是北莽女帝,做奴婢還嫌棄她年紀太老。可那老嫗的心機委實恐怖,對此滔天羞辱竟然絲毫不怒,只是一笑置之。
徐鳳年放下短弩,抬頭看到一臉不悅的慕容桐皇,皺眉說道:“別跟我擺譜,路邊救了野貓野狗還知道搖一搖尾巴。”
慕容桐皇眼神陰冷,死死盯著徐鳳年。
徐鳳年伸手一彈繡冬刀鞘,繡冬翹起,啪一聲,把這名劍州最出名的慘綠美少年打得踉蹌后仰,跌倒在地,徐鳳年冷笑道:“老子又不是軒轅大磐那個變態,對你沒興趣,長得像娘們了不起啊,你他媽的能給老子生出崽來?公驢和母馬交配出來的騾子,知道不,你就是。”
慕容梧竹被徐鳳年這番惡毒至極的言辭給嚇得目瞪口呆。
慕容桐皇低著頭,笑聲從牙縫里一絲一絲擠出。
慕容梧竹不知哪里生出的膽量,雙手握住一把匕首,面朝徐鳳年。
徐鳳年重新拿起短弩,抵在慕容桐皇腦袋上。
滿臉淚水的慕容梧竹驚呼道:“不要!”
慕容桐皇抬起頭,那張弓弩頂在他眉心處,仰視徐鳳年,竟然笑了,笑得禍國殃民,尤為天然嫵媚,柔柔道:“奴知錯了。”
慕容梧竹匕首掉落在地上,怔怔望著慕容桐皇,像在凝視一個陌生人。
靖安王妃笑意古怪,魚幼薇則不去看這一幕,撫摸著武媚娘的柔順毛發。
徐鳳年蹲下去,看著那張臉龐,平靜道:“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