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姥山上盡地主之誼的家伙是一位北涼軍舊部,在軍中戰功不顯,不曾想從商后就開始飛黃騰達,富甲一州,連那類十世門閥都難以望其項背,以生活驕奢著稱,曾與州內一位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財力,招來無數罵聲,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這位當年給徐驍牽馬的老卒初看并不顯眼,穿著打扮都像尋常市井人家,更無氣焰可言,見到世子殿下后更是熱淚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鳳年如何攙扶,都不愿起身,只是伏地泣不成聲,身后妻兒一干家族成員都看傻眼了。
徐鳳年卻知內幕,這姓王的花甲老人,對北涼王佩服萬分不說,對王妃更是打心眼崇敬,更是北涼軍中少數親眼見過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運老卒,說是牽馬小卒,徐家對其并不視作下人仆役。
北涼軍出來的人,下場走兩個極端,要么底層掙扎,連那點柴米油鹽都頭疼,要么青云富貴,真正是高不可攀,這與王朝對北涼軍的復雜心理有關,夾雜著畏懼嫉妒,于是產生諸多排斥,讓貼上北涼軍標簽的人在喪失鐵騎庇護后都憋著口惡氣,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終于功成名就后,往往治家經商從政都尤其陰鷙酷烈。
跪在徐鳳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例子,在王家,家法遠重于國法,治家如治軍,曾有一名兒媳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顧兒媳背后的豪門氏族,直接給轟出家門,連帶兒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員見到喜怒無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對一位年輕公子哥下跪,當場老淚縱橫,他們都嚇得不輕,各自揣測這名白袍玉帶的身份。
北涼王世子殿下出行游歷,中途會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頭蛇王林泉一人獲知,這些都由祿球兒秘密安排,不可有毫厘紕漏。徐鳳年仰頭望著姥山山巔一尊巨大持瓶玉觀音,據說是由王林泉耗資百萬銀兩,用去十年時間得以建成,這位凈瓶觀音腳踏黃龍,兼有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總算站起身,抹去滿臉淚水,躬身為世子殿下領路,姿態一如當年為徐驍牽馬,今日王林泉富貴滔天又如何,終不忘本。王林泉見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頂觀音像,輕聲道:“啟稟殿下,春神湖說來奇怪,千年以來每到二月二,必然會有一綹綹粗大水柱直沖云霄,那一日絕對無人敢泛舟游湖,于是被稱作龍抬頭,說是湖底困有一頭私自為江南布雨而受天罰的燭龍,當受人間千秋罪,這條龍不服氣天庭的禁錮,專門在那一日興風作浪,所以我們都稱那天叫龍抬頭,只是小人斗膽請來觀音娘娘后,春神湖再無古怪風浪。”
甭管精通與否,好歹學識算是駁雜的徐鳳年輕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現,東方蒼龍初露崢嶸,即龍抬頭,故而古書上有龍類春分而登天的說法。”
“殿下博學。”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贊嘆道,發自肺腑,并非吹捧馬屁。王朝內商賈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這個層次,即便與州牧同坐宴席,都無需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茍言笑和睚眥必報著稱,要他歌功頌德與要他慈悲心腸一樣困難,所以一旦被他稱贊,不管是寫出錦繡文章的士子,還是心系百姓的官員,都欣喜萬分,十分有底氣。
“真像啊。”徐鳳年柔聲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語?誤了你的生意?”
“掙一百萬和一千萬,對小的來說并無區別,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已經能讓他們衣食無憂,小的便無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達。”徐鳳年收回視線調侃道。
“都是跟大將軍與王妃學來的皮毛,當不得殿下的豁達二字。”王林泉一臉慚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臺樓榭,小橋流水,一派江南煙雨風情。大宅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步行需一柱香時光,安排魚幼薇等人住下,徐鳳年和青鳥前往白玉觀音座,王林泉特地讓小女兒王初冬帶路,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羅紗,內衣若隱若現,綾錦質地極為考究,章彩華麗。這種裝束本只流行于東越,如今被王朝貴婦名媛接納,加上詩詞名家貢獻了諸如“長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詞句,愈演愈烈,女子著衣姿態逐漸豪放。
王初冬這位待字閨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碼頭上便睜大眼睛猛瞧徐鳳年,一點不忌諱,此時更是叨嘮不停,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黃鶯,王林泉并未與任何人說起徐鳳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個徐公子,說到后來,干脆喊徐哥哥了,徐鳳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語,聽著小丫頭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終于來到矗立有那一尊凈瓶觀音像的廣場,那白玉觀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無怖畏給予眾生。
徐鳳年盤膝坐下,兩只幼夔趴在他膝蓋上。
被本州文豪譽為王家有女初成長的小妮子跟著蹲在一旁,一臉虔誠道:“徐哥哥,觀音娘娘可厲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時節就再沒有水柱騰空了,我小時候特別怕二月二,總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后,可以隨便溜到湖上釣魚啊烹茶啊賞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觀世音娘娘的手勢有什么講究嗎?”
精于佛門典故的徐鳳年抬頭笑道:“施無畏印。”
王初雪嘻嘻道:“答對了。”
她見徐公子說完后便怔怔出神,百無聊賴,轉頭無意間瞥見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濕潤,驚訝道:“徐哥哥,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鳳年回神,輕聲道:“因為這位觀音菩薩像一個人。”
王初雪哦了一聲,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時,姜泥和老劍神李淳罡也來到廣場。
李老頭兒深深看了幾眼,喃喃道:“這菩薩無畏手印,可視作是一劍,劍意浩然無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頭意態闌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鳳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猶豫了一下,低頭道:“這觀音娘娘很像北涼王妃。”
老劍神沉默許久,默念道:“獨走獨停獨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線。獨人獨衫獨自劍,劍尖鋒芒生三千。世間無人能識我,只是冷眼笑瘋癲。唯有山鬼與龍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皺眉道:“你作的詩?”
老頭兒笑道:“當年別人夸老夫的《青龍劍神歌》,這才一小段,你要聽,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沒好氣道:“別想了,我不想聽。”
王林泉興師動眾備好豐盛宴席,親自來請世子殿下回去宅院,連三條大船上的北涼輕騎都沒落下,捧餐盒的女婢絡繹不絕,行云流水一般送去。徐鳳年離開山頂,在餐桌上尤其對春神湖特產的烏雞燉甲魚贊不絕口,這姥山烏雞放養于山林,姥山多草藥,因此肉質帶著一股藥香,皮肉骨嘴均為黑色。甲魚更是春神湖一絕,必須挑百年以上老鱉,鱉甲常年潛伏湖底,生出一寸綠須者方算是存活百年,與烏雞文火慢燉,直到鱉甲軟透為止,難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頤后紛紛贊譽“未能拋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湯”。
擦去滿嘴油膩,吃到了離開北涼后最舒坦的一頓,徐鳳年總算是酒足飯飽,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州的歷代地理志。
黃昏在院中乘涼,姜泥在讀一本從未在世間露面的《敦煌飛劍》,說來有趣,這名北莽王朝的劍士剛在極北之地敦煌劍窟里悟劍大成,正要仗劍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練槍的王繡,干凈利落死于一槍之下,倒不是說那位劍士如此實力不濟,而是閉門造車,劍術過于空中樓閣,少了與人對戰的磨礪,結果槍仙王繡又最重殺伐,如此一來生死勝負立判。
所幸無名劍士一邊練劍一邊撰寫心得,才有了這本仙氣昂然的《敦煌飛劍》,起先選它,徐鳳年是覺得名字霸氣,隨手拿上,不曾想書箱里一大堆秘笈,老劍神挑三揀四,只說這本還湊合,李淳罡說湊合,徐鳳年當然不敢馬虎對待。
姜泥張嘴讀書,徐鳳年閉眼聽書。
徐鳳年記得李淳罡說過要他與呂錢塘對戰,是該試一試了。他可不想學寫出《敦煌飛劍》的劍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當山上練刀,徐鳳年為何會拼著受傷也要去劍癡王小屏的紫竹林討打?老老實實待在瀑布下練刀豈不輕松愜意?
天下武夫雖說多達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且不去說之上的金剛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其實尋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劃分十分淺顯簡單,破甲多少,便有幾品實力,傷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與否是第一道門檻,這甲胄是王朝制式鐵板甲,前后兩層,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下,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兩品則就說不準了,像那京城內的龍虎山趙天師便傳言可以一記拂塵破百甲,不好定論,以徐鳳年來看,那位天師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師約莫該有指玄境。
徐鳳年讓姜泥等一會兒,去拿來那格劍匣。
匣藏大涼龍雀劍。
這劍的主人曾經一劍破去一百六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