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于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后,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了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于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于東越劍池的萬里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面,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可此時在視野中愈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了一簸箕屎尿過來。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絮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了也好,直接往死里打!”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后,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于趨于平穩。
相距百余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了揉少年茍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臺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叔,只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里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范。
從身體到氣態否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了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臺階。
鄧太阿在臺階最高處,少年茍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家劍冢!”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蹤,所立之處,只剩下漣漪陣陣。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后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掛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后小跑離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么?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于是你們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剎那流轉八百里。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于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于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檐下安靜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家圣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巖、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后,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復巔峰,但是境界并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于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于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了,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家劍冢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御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后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 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老儒士搖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徐鳳年臉色陰沉。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愿,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老人瞇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負笈少年茍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后呆若木雞,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后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茍有方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只見徐鳳年身后,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臺階下的年邁儒士。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終于動了,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于那道劍罡劈下。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應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閑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圣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桿挺直,一步一步跨上臺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余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但是出于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后,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后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如既往的瀟灑,生前不管死后事。可徐鳳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游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只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所不逮啊!”
那道恢弘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梁,以至于中原遍地新墳!他死了,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家為此還債?!”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只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了就會有澹臺平靜,澹臺平靜死了,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戊守邊關,虎頭城,臥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手腕輕輕一抖。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對陣并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占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老人終于走到了臺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這般田地,你還是不愿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徐鳳年吐出那口淤血,換上一口新氣。
如果沒有挨了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是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于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怎么,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氣?什么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么不思進取了?”
徐鳳年握緊刀柄。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圣?”
徐鳳年嗤笑道:“喪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
徐鳳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么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了。”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泄露了天機。你還真是足夠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么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只可惜現在澹臺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他右手雙指并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家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老人揮了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了?”
徐鳳年并攏雙指停在刀尖。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箓。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仿佛了蘊含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游曳。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贊道:“大有意思了。”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尤其是當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后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圣先師!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家圣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圣八百年。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連給張家提鞋也不配吧。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
便是初代張家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