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名御林軍侍衛同時按住刀柄,哪怕先前刑部高手被年輕藩王一招擊退,擺出了要硬闖欽天監的架勢,但是這三百披輕甲佩金刀的趙室精銳,仍然沒有立即抽刀殺敵。
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御林軍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更不是御林軍脾氣有多好,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站在門口,身負密旨的三百御林軍,早就沖上去大開殺戒了。
但是,眼前不知為何沒有身穿藩王蟒袍的年輕人,畢竟是手握三十萬西北鐵騎的大將軍徐驍之子,更是與曹長卿鄧太阿齊名的武道大宗師,僅論江湖聲勢,恐怕還要超出其余兩位陸地神仙一籌。
誰先抽刀誰先死,道理就這么簡單。
刑部供奉給人打飛了,御林軍副統領只好硬著頭皮頂上位置,這名身形魁梧的大內絕頂高手,腰間懸佩著一把“永徽天字號”御制刀。
先帝在位時期,宮廷大匠耗時五年才陸陸續續鍛造出十八柄,其中最早三柄都珍藏于大內,先帝只有身披金龍大閱甲參與狩獵的時候,才會懸佩其中一柄。到永徽末年為止,除了御林軍正副三位統領被賜下三柄,永徽天字十六、十七和十八號,按照規矩,御林軍統領的官位不會世襲罔替,但是金刀會“世襲罔替”,也就是說只有坐上這三個位置才有資格佩這三把刀。大柱國顧劍棠、蜀王陳芝豹、棠溪劍仙盧白頡,以及剛剛赴京上朝的吳重軒,離陽王朝先后四位兵部尚書,各自獲賜一柄,得以私藏傳世。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中,除了吳重軒,只有征北大將軍馬祿瑯獲此殊榮,但是這五把“徽字刀”,具體字號分別是多少,無人得知。
當今天子登基后,下令按照永徽天字刀仿制了近五百把新御刀,親自命名為祥符大業刀,簡稱大業刀,刀鞘清一色為木質蒙金桃皮鞘,護手為橢圓形的鐵金鏤空盤,內有三條可以移動的玉龍,惟妙惟肖,舉手提刀時,敲擊如龍鳴,可謂巧奪天工。
御林軍侍衛副統領深呼吸一口氣,口氣不再像先前刑部倒霉蛋那樣死板僵硬,沉聲道:“北涼王,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按刀而立的徐鳳年默不作聲,沒有抽出那柄鑄造極早的普通老式涼刀,而是輕輕叩指一彈刀柄。
如同北涼鼓響。
能夠當上離陽趙室的御林軍副統領,自然不會是貪生怕死之輩,這名魁梧男子灑然一笑,有了幾分既食君王之祿便為君王慷慨赴死的意氣,大概是心知必死,沒有往年在皇宮天子身側當差的古板,看著眼前這個西北藩王,爽朗笑道:“舊東越鄉野武夫楊東坪,十二年前入京擔任御林軍侍衛,算來已經遠離江湖十二年,此生最后一戰,能夠跟北涼王交手,不枉此生!”
說完遺言,楊東坪抽出那把不知自己戰死后會交給誰的永徽天字十七號御刀,大聲道:“迎敵!”
三百柄祥符大業刀,整齊出鞘。
楊東坪率先持刀前沖,怒吼道:“隨我退敵!”
一瞬間,楊東坪在內的二十名御林軍先后撲殺而來。
除了維持欽天監正面大門外的陣型厚度,一百名御林軍侍衛沒有挪步,其余侍衛都向北涼王和楊東坪那座戰場的左右兩翼掠去,顯然不但要阻擋年輕藩王的前行之路,連退路也要攔截。
兩百余御林軍侍衛身形極快,一時間欽天監大門外如同一群蝴蝶絢爛飛舞,讓結陣位于大門內的李家甲士都感到眼花繚亂,更有一陣寒意透骨,捫心自問,在這種氣勢凌厲的圍殺中,尋常高手當真能僥幸存活下來?
身先士卒的楊東坪每一步都在街面上發出沉悶震動,他不敢躍起當頭劈下,面對北涼王這種自己實力懸殊的大宗師,空當太多,注定是一招斃命的下場,哪怕是頗為自負的一品金剛境楊東坪,也僅是挑選了最為保守的招式,刀作劍用,刀尖直刺北涼王胸口,且這一刀并未使出全力,留下三四分氣機以備后患,萬一不敵,拼著受傷也要逃出生天,絕不能讓北涼王一招得手。雖然楊東坪遠離中原江湖十多年,名聲不顯,但是他在珍藏有無數武學秘笈的皇宮大內一日不敢懈怠,武道一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天賦根骨都算出眾的楊東坪,在這十多年中更是耐住寂寞,并不在意指玄高手的虛名,而是把金剛境界修為鍛煉得無比堅實,眼下這一刀,融會貫通了數種不傳世的絕學,又曾經接受過前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的指點,這一刀幾乎達到了返樸歸真的大成境界,沒有任何多余的磅礴氣勢,樸實無華,氣息內斂。
楊東坪即便不敢絲毫輕視當今天下的新宗師,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多年沒有與頂尖宗師生死相向,一旦遇上了北涼王這個級數的人物,些許的紕漏,足以致命。
楊東坪的本意是一刀無法建功,見機不妙就要爭取跟北涼王錯身而過,要不然就當場撤退,有身后御林軍侍衛補位,幫忙拖延戰況,自己終歸還會有一線生機,到時候繼續再戰便是。
可惜楊東坪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沒有高估自己、卻嚴重低估對手這件事上。
那個身穿縞素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出手阻攔的企圖,任由那把削鐵如泥的永徽十七號御刀直刺胸口。
當時的取舍之間,生死一線,以為有機可乘的楊東坪五指間猛然氣機暴漲,再不蓄力,御刀護手中的三條玉龍頓時鏗鏘龍鳴。
當刀尖堪堪要觸及年輕人心口麻布然后便能順勢一刀透體,突然從刀身傳回一陣巨大勁道,手中刀如撞山岳,仿佛以卵擊石。
楊東坪已經果斷到立即放棄這把珍貴非凡的永徽御制刀,但是北涼王在他剛剛松手之際,已經一掌伸出,楊東坪整個人就像是遭受到了攻城錘的劇烈一撞,以至于身形還在略微前沖,但是整個胸口瞬間都凹陷下去,而后背則同時凸出一大塊。
一品金剛境楊東坪,御林軍侍衛副統領,當場死絕。
楊東坪的尸體倒飛出去,又撞在一名伺機向前撲殺年輕藩王的侍衛身上,無與倫比的沖勁,在來不及躲閃的后者胸口,炸出了一大片肆意四濺的血花。
身后有侍衛試圖伸手攔下身負“重傷”的同僚,喀嚓一聲,手臂炸裂,根本不給他后悔的機會,倒退勢頭毫無衰竭跡象的兩人狠狠撞在了他身上。
然后便是三具尸體一同倒飛出去,在地面上滑行出去,尸體在一百位結陣不動如山的御林軍之前緩緩停下,地面之上,流淌出一條猩紅血跡。
死人已死,活著的人,觸目驚心。
楊東坪被一掌擊殺后,那把本該在戰后傳給下一位御林軍副統領的永徽天字刀脫手而出,徐鳳年輕描淡寫隨手一揮。
那把高高拋起的出鞘御刀略作停頓,然后如被陸地劍仙駕馭飛劍,開始 御刀先是一刀抹過一名御林軍侍衛的脖子,下一瞬間,就穿透了身側同僚的肩頭,左肩進右肩出,附近一個舉刀高高躍起的侍衛,更是被一刀攔腰砍斷。
在徐鳳年四周回旋出一個大圓弧。
這撥御林軍畢竟是數得著的大內高手,在“永徽十七”那條圓弧的運轉軌跡上,不乏有人出刀或保命或攔截,但是無一例外,只要出刀,暫時無主的永徽十七都毫發無損,但是其他侍衛手中的祥符大業刀都當場崩裂。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永徽十七開始畫出范圍更大的第二個圓弧。
與此同時,在徐鳳年身邊第一大圓內,所有來不及出刀便戰死的御林軍侍衛的佩刀,也開始離開地面,飛入空中,加入那條圓弧軌跡。
第二條更加遠離徐鳳年身形的弧線上,不斷傳出大業刀炸裂繃斷的刺耳聲響,不斷有尸體倒地。
還活著的一百六十多名御林軍侍衛,被迫站在了圓弧之外,看似是層層包圍住了那個還未真正出刀的北涼王,其實是連年輕藩王的一片衣角就抓不住而已。
當徐鳳年開始抬腳前行,那條快步可見卻有跡可循的弧線,驟然間出現一陣漣漪變化,偶爾會跳脫離開弧線,抹殺某個侍衛后才繼續返回弧線軌跡。
二十數名措手不及的侍衛立即斃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一起破陣”后,在圓外的御林軍侍衛舍生忘死地開始向那條弧線劈刀。
一個呼吸,常人恐怕自己都不會察覺。而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尋常武夫,一口氣機,依舊不過如同雨珠滴落屋檐,觸地即消,但是武道大宗師,氣機綿長如江河,從親手制定劃分武夫一品四境界的人間天人高亭樹起,很早就有體內剎那八百里的說法傳世。
實力相近的高手對敵,很大程度上就是那“一氣之爭”,誰氣息更長,往往就能立于不敗之地,誰換氣時間更短,便能夠更快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而我生你死。
剩下的御林軍不管如何,發現自己都不能再讓年輕藩王繼續舒服地“一氣呵成”。
徐鳳年繼續前行,沒有理會御林軍侍衛的傾力破陣,轉頭望了一眼手持剎那槍的徐偃兵,后者笑著點了點頭。
徐偃兵這次隨行,不是幫忙殺人,甚至都不是幫著徐鳳年阻擋街道兩頭的鐵甲重騎軍。
這些人,都會交由在下馬嵬驛館躋身一種嶄新境界的徐鳳年自己解決。
而是在徐鳳年走入欽天監之前,牽扯住兩個人和兩座陣。
徐鳳年今年今日身處太安城。
就像他年他日王仙芝站在武帝城!
這種心境與武道修為高低有關系,但同時關系又不大。
但是有無這種心境,反過來對修為的影響,先前徐鳳年在下馬嵬最后關頭,真正做到了名副其實的一人戰兩人,其實已經說明一切。
當時。
曹長卿,洛陽,吳見,軒轅青鋒等人,是有心為之。
鄧太阿,陳芝豹,于新郎,柴青山等人,則是無意而為之。
空曠大街之上,徐偃兵輕吸一口氣,手中槍桿大震。
這位在離陽王朝和中原江湖都一直被嚴重忽視的男人,一個旁人幾乎從未聽說走出過北涼轄境、也無太多顯赫對敵戰績的中年武夫,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通天臺,“陳芝豹,謝觀應,誰先來?還是一起來?!”
通天臺內,謝觀應無奈道:“咱們兩個,能打的,你不愿意出手,能跑的,我暫時又不能跑,怎么辦?頭疼啊。”
陳芝豹淡然道:“欽天監內兩座大陣,龍虎山那座用來禁錮徐偃兵不就行了。”
謝觀應嘆息一聲,“雖說春秋各國大小六十余方玉璽皆在,有沒有衍圣公親自坐鎮,影響并不大,但是如果沒有龍虎山大陣先去消減徐鳳年實力,效果實在是天壤之別。最重要的是你又不愿意出手……”
陳芝豹打斷這位野心勃勃讀書人的言語,“你應該清楚,徐鳳年來這里,是在做我一件我原本將來也會做的事情,我只是站在這里,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你想要借機讓離陽北涼氣數玉石俱焚,那就憑你的本事去做。”
謝觀應自嘲道:“知道了知道了,咱們合作,都是在與虎謀皮嘛,我謝觀應心里有數。”
這個時候,做了二十年北地練氣士領袖的晉心安突然跑入通天臺,臉色惶惶不安。
謝觀應皺了皺眉頭,袖中手指快速掐動,自言自語道:“衍圣公突然離京,并不奇怪,但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大的變數?”
晉心安臉色灰白,慘然道:“謝先生,我剛剛親自去了一趟璽庫,才發現衍圣公不知何時取走了中央那方象征儒家氣運大璽。”
謝觀應先是錯愕,繼而大笑,大袖抖動,舉目眺望南方,意氣風發道:“衍圣公啊衍圣公,你當真以為如此大逆不道行事,就能阻擋我謝觀應了嗎?弄巧成拙罷了!你們這些死讀書讀死書的讀書人啊!”
驛路上,一輛馬車從北往南的簡陋馬車上,中年儒士和一名小書童坐在車廂內。
小書童看著破天荒坐立不安的先生,實在想不通天底下會有什么事情能夠讓自己的先生都感到心神不寧,小書童終于忍不住好奇問道:“先生,怎么了?”
不等先生給出答案,小書童靈機一動,覺得自己找到答案了,咧嘴笑道:“先生該不會是到了京城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吧?”
中年儒士膝蓋上放著一個雕工古樸的小木盒,聽到孩子的打趣后,依然不動聲色。
小書童憂心忡忡,苦著臉問道:“先生,是在憂心天下大事嗎?我能為先生分憂嗎?”
很快小書童就重重嘆氣道:“肯定不能的,我如今連功名都沒有呢。”
中年儒士微笑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無能力是其次,有無道義在心,要先于能力。”
小書童臉色還是不見好轉,“跟著先生讀了那么多圣賢書,這些道理自然是知道的。”
儒士笑道:“這次你非要陪著我進京,說到底還不是想著偷懶功課,給先生讀書!”
小書童哦了一聲,開始大聲誦讀先生畢生心血總結出來的家訓十則。
先生的家訓,即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家訓”。
車廂內外,書聲瑯瑯。
中年儒士開始閉目凝神,讀書人,聽著讀書聲。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吾日三省吾身……”
當小書童讀到十則最后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時候。
中年儒士跟著默念了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然后突然睜開眼睛,拍了拍小書童的肩膀,眼神堅毅,緩緩道:“正因為任重道遠,我輩讀書人,才更要記住一件事:士不可不弘毅!”
小書童不明就里,知道使勁點了點頭。
正是當代衍圣公的中年儒士,笑著打開盒子。
空的。
衍圣公輕聲道:“徐鳳年,有你北涼死戰在前,我中原自當弘毅在后!”